外婆的麻子

周日下午，太阳西斜，阳光温和。坐在电脑前读丰子恺散文《湖畔夜饮》读到最后：夜阑饮散，春雨绵绵，我留CI宿在我家，他一定要回旅馆，我给他一把伞，看他高大的身子在湖畔柳荫下的细雨中渐渐地消失了。我想：“他明天不要拿两把伞来还我。”到了这里我便哑然失笑，老先生也真是淘气的很，这样俏皮、有趣的文字，在这样庄重的文字背景下，一定是有颗孩子般的童心的。《吃瓜子》里写不会嗑瓜子，只好瓜子皮与瓜子仁同吃，让人忍俊不禁，这样不做作可爱率真的烟火文字是让人欢喜的。 　　 而这样的场景和故事，倒让我想起已故的外婆来，外婆离世已有十多年了。印象里外婆个子不高，稍胖。十岁那年，第一次随父母回老家，记忆里外婆住的是一堂两屋，一间是外公外婆住，一间是还未成家的舅舅住，靠窗一溜大炕，外屋是厨具和灶台。外婆笑眯眯的迎出来，那时弟弟很淘气，总是喜欢拿着棍子打打杀杀的，外婆喊不住他，就喊母亲。然而弟弟终究是不肯老实的，他又过来和我抢外婆家里那台唯一电器---收音机。嘎登登，嘎登登不停地换台，我担心弄坏了，上前制止。弟弟不服便和我打了起来，弟弟虽比我小，力气却比我大，他薅着我的头发不撒手，外公听见响动跑出来，气得胡子乱颤，随手给了弟弟一巴掌，从小娇惯的弟弟哪里受过这样的气，涨红的脸哭不出来一下子直挺挺倒了下去，吓得外公外婆魂飞魄散，又是揉又是喊，弟弟才缓过气来。外公脾气不好是真的，外婆却总是很和善。比如有一天我上山看见一块很长很厚的板子，想着外婆每天捡柴太辛苦，这块板子可以劈柴烧火，就扛回了家，外婆见了，大呼小叫我连忙让扔出去，原来是一块棺材板，那时傻也不懂害怕，一路哼着小曲美滋滋的把板子又扔回山上。 　　不知是因为眼睛小还是爱笑的缘故，反正我们这些小外甥都不怕外婆，背后都喊她小眼外婆。小眼外婆一共有我们十二个外甥，都说爱笑的人福气不会太差，但爱笑的外婆并没有得到老天的眷顾。听母亲说外婆十五岁就被她后妈嫁给了外公，外公重男轻女，他们一直生了八个姑娘后，才有了舅舅，在那个年代，靠着外公邮电局那点微薄工资支撑一大家十几口人，生活艰难可想而知。后来终于生活不下去外公外婆狠狠心送走了三个女儿。生活虽然依然拮据但勉强可以度日了，直到大姨、二姨，母亲她们相继出嫁，四姨、五姨也参加了工作后，外婆家里负担才渐渐好转。 　　十二个外甥里，外婆算来是最疼我的。大概缘于我从小身体不好，也许是因为对远嫁千里之外母亲的补偿，外婆总记得我最爱：西红柿鸡蛋汤。那天外婆做了满满一锅，不给别人喝，说要留给我。但是我去姑姑家玩，忘记了这事，外婆整整等了一天。看见我回来佯装生气地说：“你这死丫头，跑出去玩招呼也不打一声。” 　　某日奶奶去乡下农村拔了些甜苣回来，放各种调料凉拌，对于从没吃过野菜的我自然非常稀罕。回来和外婆说，外婆说那容易的很。第二天一早外婆拿着小锄去山上直到很晚才回来，得意洋洋对我说做了我最爱吃的凉拌甜苣。 哇，外婆好能干！我跳起来。一大筷子凉拌甜苣放入口内，又苦又涩。味道差了十万八千里，外婆一脸的委屈，明明是一样的菜，一样的做法怎么不一样味道，后来才知道奶奶拔的是甜苣，而外婆拔的是苦苣。 　　我每次问外婆：“外婆，你爱吃什么？”外婆笑眯眯回答我：“我啊，只要能吃饱，啥都爱吃。”外婆的话我不能理解，总觉得外婆是傻了才会不知道自己爱吃什么。 　　但是有一次我发现了一个秘密，外婆没事的时候总会从柜子里一个小布口袋掏一些东西握在手里，用两个指头捏起什么扔到嘴里，咯的一响，上下牙一错，嘴巴来回扭几下，她不停地往嘴里扔，东西太小扔得太快看不清楚，很快上下唇上沾满一些灰绿色皮。 我怀疑外婆偷吃什么好东西，我问：“外婆你吃啥呢？” 她冲我眨巴着小眼笑着回：“虱子。” 我自然不信，扒着外婆的嘴里找，除了舌苔上一些灰白色，却是啥也没有，她的嘴里弥漫着一股诱人的醇香。 “虱子，虱子有那么香么？”我瞪着眼睛问。 外婆笑着说：“你们小孩子吃不了这东西的。还不如不吃。”说着她把手摊开，粗糙的掌心摊着一堆灰绿色颗粒状东西。 “你试着用前门牙磕开，吃里面的仁，很香的。”外婆一脸的得意，我捏起一颗好奇地看看，学着外婆样子送到嘴里，但是它太小了，舌头卷了半天，它也不肯到前门牙齿间。如此这般，我没有耐性，生气了，管它在那里就那样咬了下去，麻子碎了，一点香味却留在槽牙上，我不甘心又从外婆手里抓了一把放嘴里，外婆刚要开口，我已经连皮带仁一起嚼碎了。皮虽然不好吃，香味却是很浓郁的。我嚼了嚼，把皮和仁一起吐出来，又去外婆手里去抓，外婆却早已收了手。 外婆瞪着眼看我：“你这丫头不会磕麻子，就别糟蹋好东西了。”但我是知道根据地的，去堂屋柜子里翻出来口袋，得意洋洋在外婆跟前一晃，外婆急了，跳下地一把抢过来宝贝似得揣进怀里：“不给，不给，就不给。”边说边孩子似得扎紧口袋重新放进柜子里，却又不放心我，扭过头来看我讪笑着：“等你长大了再吃。” 　　我嘟着嘴，心里埋怨外婆小气。母亲回来后我把这事告诉了母亲，本以为母亲会替我做主，不料母亲却责怪我不懂事，她说：“你外婆唯一就这点爱好，差点让你给糟践了。”后来母亲托人给外婆捎了半袋子麻子，听说外婆亲自跑到车站把麻子提回来，难为她路痴又不识字居然找到了车站。 母亲每次跟我说起外婆都要感慨：外婆是个好人。一辈子没跟人吵过架，一辈子也没有享过福，因为癌症一百二十多斤的外婆临终瘦得皮包骨。日子刚好过，她就走了。母亲说一句叹一声。 　　如今我们都大了，再过十多年大概也要做外婆了，而作古的外婆却是再也吃不到麻子了，前几天微信里母亲叮嘱老家的舅舅：清明上坟时别忘了给妈带点麻子。只是这一句让我重新又勾起那些往事。 　　如今我们都好了，外婆您在那边还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