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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环形街(下)

2022-01-11叙事散文川媚
为什么执著于单纯呢?我转而又想。知识分子不以单纯为美德,包括作家。作家是我对功成名就的写手和广大文学从业者的统称。随便打开一本书,都可以看到类似的说法。“作家都是具有双重人格的非常幸运的那一类人”,他们兼有这样两种人的精神而不冲突:一种是现……

  为什么执著于单纯呢?我转而又想。知识分子不以单纯为美德,包括作家。作家是我对功成名就的写手和广大文学从业者的统称。   随便打开一本书,都可以看到类似的说法。   “作家都是具有双重人格的非常幸运的那一类人”,他们兼有这样两种人的精神而不冲突:一种是现实的理性的人,一种是热情的感性的人。   “作家的天性不是双重,而是三重,第三个伙伴是个人的天赋才能:灵光闪现的真知灼见,具有穿透力的直觉,把普通经历合成为‘更高现实的幻象’的想象力。”   爱默生的丰富思想,也使我不愿意变成一个单纯的人。我可以变成一个装着水银的晶莹剔透的瓶子,或者我的头变成一个圆形的装满水银的瓶子。水银在感觉上有思想的重量。哲人柏拉图说,人是一棵以头为根、向上生长的天国大树。另一个哲人模仿他说,人树的神经之根/从他的头上长起。   人的思想神经多么复杂,痛苦也散发着心灵成长的光芒。   那天,我因为拿不动许多书,便坐学会朋友的车离开环形街对面的北湖公园,下午又坐学会另一位朋友的车离开金泉路。北湖公园因为过于熟悉而被我无意中省略掉了,在我心里,那天的行程是以环形街为坐标而存在的。   在一天之中,注意力不可能从早上醒来保持到晚上睡觉时刻,当然,时间感不是单纯的,它还系于空间感。那天行程的起点和终点是我的家,当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行程中间的环形街却以它的名字引起了我的好奇心,即刻有了不同寻常的魅力,显示了它对于我的存在意义。从听到环形街名字的那一刻起,环形街吸引了我所有的注意力,对它的理解,想象多于观察,而观察又延伸了想象。   写到这里的时候,一粒遗憾的豆子在喉咙里咯着我,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这粒豆子仿佛在说,你就是个重想象甚于现实的人,你甚至不能说出环形街是平房还是楼房,或者它最高的楼房是几层。我自我辩解说,环形街好像除了别具一格的名字和优美精致的形体之外,并没有引起我特别兴趣的地方吧。我也奇怪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是因为环形街在我眼里既不陌生也不新奇,还是我的生活只余几分幻想的热情了呢?

  返程时我并不需要赶时间,但同行的朋友中午就催我买火车票。可能是腊月间动车太挤,同行者帮我买的也是慢车票。

  同行的还有一位袖珍妻子,把我照顾得太周到。她亲自帮我在火车上找座位,似乎把我当作客人看待。我无法不接受这样一份高贵的热情!她还从同一节车厢的前面走到后面,给我送来两段甘蔗。但是下车的时候,我找不到坐同一节车厢的她了。同行者说,她在跟他怄气,关了机。我很奇怪,居然一点也没有看出两人不和的端倪。她是不失尊严地从我眼前消失了。他说她在跟他闹别扭,只因为不同意他参加文学活动。这个我能理解。文学对于文学爱好者是从不看重的,就像一个人必须活在地球上,而地球并不需要这个人一样。   “她拿头去撞车窗。她说她想去死。人活起真没意思。”他说。

  “她不会对我有意见吧?”我可受不住女人的猜忌。   “跟你没关系。”   “唉。”我只好在黑暗中摇摇头。唉,文学!痴迷文学是一种病!我心里何尝不这样认为。我怎么能够去劝解另一个病人。“你陪她好好耍一天,认真谈一谈嘛。”   “她不得去。你要是跟哪个人呕气,你得不得听他的话嘛。”   “那我明天去陪她散散心吧。”我当然毫不犹豫地献出一片好心,多少也有客套的意思。   “你可以给她打电话。”他倒是毫不客气地答应下来。

  他自言自语说“都是我的错”,在我面前还是保持着好男人姿态。在我看来,男人尽管常常胆大妄为,但要他们给女人认错,却比下跪还难。   “你家里不会有人反对你参加笔会吧?”他问。   “当然不会。文学是我的工作呀。我过去也很少参加笔会。笔会文章难写!既要有现实态度,又要有批判精神。”我说的是真心话,也是在兜圈子。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家里人都是受过教育的,从来都是态度鲜明地支持我。哪怕有时候孤枕难眠,也不会来打搅我写作!世俗夫妻不可能好得像一个人,但是相敬如宾还是有可能。   你生意那么忙,为什么要来参加笔会呢?我脑子里盘旋着这样的问题,但是到底没有开口。别人不说,我便不问。   文学只是一种寄托罢了,抛开想当将军的士兵的野心不说吧,普通人也有学习进步和实现自我的需要。何况,当代文学已经大众化,王蒙几十年前就说过,现在是人民文学的海洋。每个人都能够用手机写作,在网络上发表,随随便便地过一把作家瘾。爱默生也说,时代的特征之一是文学领域有了题材贴近普通人生活的一股健康支流,崇高再不是唯一的文学趣味;穷人生活的痛苦、家庭生活的意义也成了时代的主题。   然而,文学毕竟是一场又一场战斗。“倘若他不事创新,上帝精纯的光辉就不能照耀其身。他也许有残灰和烟雾,但不会有火焰。”爱默生的心灵火焰温暖着每一个写作者。他似乎在说,伟大的心灵必须对于文字有宗教般的虔诚。写作者被思想和生活双向敲打的灵魂,从来不能求得长久的安稳。

  也确实有这样的底层写作者!有的浪荡文字江湖,仅靠文字谋生,妄想一举成名。有的绑定在无法突围的生活里,梦想在文学的圣殿里寻求光荣,而心怀怨忿的妻子却来充当看守, 这样的日子该是多么苦恼啊。   当我走出无迹可寻的思索,天花乱坠的故事便纷至沓来,令我目瞠口呆。   第二天我鼓起勇气去找他的袖珍妻子。果然看见他们一家三口,在店子里忙得团团转。当初想着也许她在等我,结果她不能放下店里的生意。孤独的思想和激越的生活之间的巨大落差,使我感到一切都充满神秘和生机。我是个喜欢孤独而又喜欢热闹的人,喜欢平淡也喜欢挑战,也许这样无拘无束的个性拯救了我的生活,从而也会拯救我的写作。

  老是想起他在店里穿的那一身衣服。他赌气般地做出为家人做牛做马的样子,磨盘一样转来转去,说话时还顺手拿个什么东西,头上戴着白底蓝纹的布帽子。就像卖牛肉的要装扮一个张飞模特,他装扮成了一个滑稽可笑的人。他是店老板,又是店小二——他的形象要与自己的买卖契合起来,他要让人眼前一亮。店里有他这样一个穿越时空的模特,确实让人眼前一亮。不过,我知道他那样一身打扮与他的心灵不契合,他不是在展示嬉皮士精神,或者所谓行为艺术。我放下一袋新鲜水果在新木桌子上,听袖珍妻子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孩子的名字。袖珍妻子拉着我的手说话,那双手就像刚出冰库的冻肉:她已经在厨房忙活好一阵子了。他们是从外地来旅游城市做生意的,但愿我这个熟人走了之后,他们的表情能够舒展些,给顾客和行人带来真正的欢乐!

  这两人在我面前有礼有节的举动,像一出没有舞台说明的哑剧。环形街,火车站。不断变化的空间位置,把人与人的关系和情感,弄成了一个大大的谜,我身处其中,却一无所知。如果不是他的提示,我会一直一头雾水。这段共同的记忆,后来还有个尾声。

  “把她哄好了。”他发来信息。

真是多此一举!我想。


“她准备把房子、车子都过户在孩子头上!我净身出户,空空如也!我犯的错误是:给别人发信息。”他接着发。

  “跟我有关系没有?”我有些着恼,又有些警惕,“别说了吧,清官难断家务事。”   “与你无关!”


我把心放到肚子里。不过还是忍不住想了很多。为什么我当初会相信他的话,说夫妻之间的怄气是因为笔会呢。他要是看我写到他这些家长里短,该有怎样的反应呢。他看得见也好,看不见也好,我必须要写下这个谜一样的片断。生活的一个个谜,不都是瞬息万变的吗。   一个人生活过的时间和空间都不是永久的,即便是书本或者影像作品里的经典人物。确定不移的瞬间却能让人记忆深刻。生活中无处不在的,只有这样一种琐碎的珍贵的瞬间体验。我们在他人的片言只语中,忘掉或者想起自己生而为人的孤独和痛苦。

  但是我相信生活!生活如同人心,从来都深不可测。懵懂着受蒙蔽,是生活对人的教育。生活比小说更精彩,未来的生活值得期待。   在每一个人的生活中,悲惨的时刻永远都那么多。就连冬日暖阳也会使人感到悲惨,因为太阳出来时,我总在屋子里工作。同一个太阳,有时也只能照耀街道的一半,屋檐遮住了另一半。有什么办法呢?谁会因此把房屋推倒来迎接太阳呢?要是因此失去安身之所,冬天吝啬的太阳能给你足够温暖吗?过于忧虑的心,说不定正是来自生活得过于优越的人。   我无力复原生活中的伤痕故事,更难发现其中的思想价值。身边所见的各种情感故事,打打闹闹,欢喜冤家,总还是比较肤浅的,哪里比得上小说的深刻!我是读小说而写散文的人,因为小说有更高的文学性,使我在一切人物的命运里看到自己,在一切人的思想中照见自己。一个人只有懂得欣赏崇高和悲壮的作品,才能满足于平淡的生活。没经历过心灵斗争的人,不会发现人类的生命力所在。

  环形街那天的所见所想,从始至终,都指向一个真理性的意思:旅行是写作者的功课或者劳役,如果说生活在别处的话,那么思想也在别处。

  不过,把旅行想得这样沉重,大约只是作家的怪癖。有人天生喜欢在悲观主义的泥塘里打滚,想象着无为而为的理想境界。我干脆对自己说,旅行是写作的另一种方式。脚步在亘古的土地上震响,眼睛在奇异的山水间游移;耳朵在万绿丛中静静谛听,心灵在岁月深处纵情歌唱。——这更像是乡土之旅,可以帮你找回童年的自己。城市之旅呢,则可以帮你发现诸多故事,环形街给你制造的困惑和惊喜,很快就将成为过去,而无穷的远方和无穷的人们,将带给你无尽的幽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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