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九凤

　　前些年计划生育紧的时候，老有福家的东躲西藏，愣是生了七个女儿，成了重点，每每村里开计划生育调度会，必定第一个通知她家。散会后，老有福家的走在大街上，总撒下一街的碎嘟噜：“俺都多大岁数了，还找俺的事儿。俺连红都不见了，还生个屁，这不欺负俺没小子么……”
　　其实村里人还真没欺负过她家。老有福天生热闹脾气，见谁和谁闹着玩儿，乡里乡亲的也就不客气，见了老有福就拿他开涮：“你才生了七个，整个七仙女啊，还差一个才够一席呢。”老有福呵呵笑：“对，生，今儿晚上就生，凑八个，正好一席，我这当老丈人的，就站在一边看他们吃，看他们喝……”
　　还真不是老有福急着当老丈人，他那大闺女也二十三了，该找婆家了。大闺女特老实，从不让老有福两口子操心，这不，找婆家的事儿也不用麻烦二老了，不知啥时，大闺女的肚子鼓起来。老有福家的问了半天，才明白是本村的烂根儿造的孽。都到这份儿上了，老两口不同意也得同意，悄摸声儿的，顾不得天热，七月里就把大闺女给杵了出去，没到春节，大闺女就抱着儿子回娘家了。
　　这老有福喜的，一直担惊受怕呢，老婆一连生了七个闺女，别再遗传给女儿们，这下闺女生了带把儿的，下边的闺女也好作亲了，不愁啊。老有福这喜兴劲儿还没过，就琢磨开了，自己闺女都生了小子了，没准老婆也不是绝户头的命，再生一个说不定是个小子呢，七个女婿一个儿，也能凑一席，好主意，到了晚上就磨叨老婆，说是闲着没事儿咱再造一个小人儿吧。
　　老有福家的唉声叹气抹眼泪儿：“你个老不死的，那心都叫狗叨走了。我都怀了四五个月了，你愣不知道。你说我这岁数，闺女都有孩子了，我再生，人家不笑话啊……”
　　老有福一听，兴头更大了：“啊哈哈，啥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呢？唉呀，还是俺老婆这地好，撒下种就出苗，一点不浪费……”
　　转过年的春天里，老有福的第八个丫头落地儿了，老有福家的别扭，可老有福开心：“正好一席，这下咱全活儿了，咱以后呀，也不生了，这孩子就叫‘截住’，有了这个就截住了……”老有福家的白了老头子一眼：“你那起的也是个人名儿？闺女家家的，亏你想得出……”
　　老有福可没工夫理老婆的茬儿，家里一帮子人要吃要穿哩，得想法挣钱啊。二闺女不上学了，在家闲着，想到大闺女那事儿，别轮到二闺女头上，找个稳妥人学做生意吧，这二闺女能说会道，是做生意的料。老有福家的经常和邻村的一个老光棍一起贩卖水果，想来想去，托付给他最稳当。二闺女就跟着老光棍做生意，开始叔啊叔的叫得挺亲，后来老光棍不乐意了：“闺女，你看我长的也不老啊，叫叔是不是有点大了，还是叫哥吧。”二闺女也不客气，自己长了一辈儿，那是好事儿。哥啊哥地叫着，老光棍特舒服。可就是身上老觉得不得劲儿，不知怎么鼓捣的，二闺女连哥也不叫了，直呼其名，俩人跑一个被窝里舒服去了，这一舒服，可把老有福两口子急坏了。
　　一连三天不见闺女回来，老有福两口子就琢磨着坏事儿了，去邻村老光棍家找，门锁得当当的，别说人了，连根头发丝儿也不见。找来找去，老有福家的就泄了气：不找这不要脸的了，横竖咱当没生过她，只要我活着，她甭想上门儿……老有福不甘心：找也得找个年轻的啊，这老光棍比我还大一岁，闺女不是找了个爹么？就撺掇着老有福家的一起去邻村再闹一闹，说不定能把闺女闹回来，老有福家的死也不去：我又怀上了，我一闹，孩子流了怎么办？那不要脸的货跑了，咱还能生呢……
　　老有福家的说话算话，还真就给老有福又添了个闺女。这老有福倒也想得开，把老生闺女宝贝似的，起了名叫“娇娇”，看得比哪个闺女都娇，常抱着老闺女站大街，见人就说全指望着这老闺女呢，长大了招个上门女婿，一样养老。
　　老有福把心用到找女婿的份儿上，这可了不得了。说话不及，底下的五个闺女岁数到也好，不到也好，呼噜噜全找了婆家。一到年啊节的，老有福家可就忙活开了，六个女婿一齐来，加上自家人，屋里盛不下，吃饭碗也不够，轮着吃，老有福就说以后来都带着碗，那意思是让闺女女婿们来时多带点东西，或者放点钱也成，可说了几年，老有福家逢年过节，还得轮着吃饭，怎么？闺女们争气，一个个都带着孩子来呢，钱可是一分没撂下……
　　无奈何，老有福狠狠心买了一筐碗，最便宜的，可挡不住一张张嘴，啥碗也能吃饭，人多热闹，闺女女婿外孙外孙女们，一来就吃得多，都说外甥是姥姥家的狗，吃了就走，可不咋的，老有福家的逢人就说：“俺养了一群狗，吃了抹嘴就颠儿他娘的了，连个碗都不知道刷，干活的时候，叫谁谁没空儿，这不一群白眼儿狼么……”
　　老有福想得开，有老八老九呢。这俩孩子选一个，招个上门女婿也就有指望了。转眼老八老九都出落成水灵灵的大姑娘，十里八村的媒婆上门来提亲，可老有福一说招上门女婿，没人理了。大半年媒人不上门，老有福两口子不急，俩闺女可没坐马稳了，跟老两口闹：俺们那么多姐姐都不招养老儿，凭啥逮住俺们俩？俺不是不愿意伺候老人，要伺候大家一起伺候，轮着，一家一个月，多半年就过去了，这不跟招上门女婿一个样么？
　　老有福没辙了，不依着闺女吧，前头那俩闺女就是个样板儿，依着闺女吧，到头来都嫁出去了，眼前儿要个人儿也没有，万一来个急病就完了……
　　老有福心再宽，这坎儿可是无论如何也迈不过去了，哼嗨了三天，两腿儿一蹬归西成了仙儿，再也不管凡间这破事儿了。这下老有福家的傻了眼，拉着老有福的手死不松开，可劲儿嚎：“我那狠心的老头子啊……你就这么走了啊……撇下俺娘们儿可咋活啊……往后家里的事儿谁拿主意啊……”
　　老有福还没下葬，麻烦事儿可就真来了。二闺女和二女婿领着俩孩子，跪在大街上一步一磕头往家爬，有人告诉给老有福家的，老有福家的让人拿着顶门杠子在门口拦，可二闺女嚎得实在叫人心碎，头直往顶门杠子上碰，拿顶门杠子的人吓得往家跑，可不敢真往闺女身上抡啊，老子没了，闺女来哭丧，天底下也没有拦着的理儿。老有福家的被一帮老娘们儿三劝两劝，没了主意，二闺女总算进了门，哭爹比谁哭得都痛，叫娘比谁叫得都亲。
　　老有福埋了没出一个月，老八老九俩闺女都往家报喜，不是没爹了么？自已的事儿自己拿主意吧。一人领了一个小伙子进了家，到了年下，全都出了嫁。这下老有福家的肃静了，过年时，一个人在家，饺子没心法儿包，供品没心法儿炸，在屋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东转转，西磨磨，转来磨去，神经了似的，实排打坐地趴在地下，一声声惨叫：“我那早死的老头子啊……撇下我一个人可怎么过啊……”
　　没法过也得过，好在闺女们隔三差五也都来瞧瞧。可时间长了，谁家没个事儿呢？赶上闺女们家都有事儿，这老有福家的可就撇了清，这不，大热天的，那雨不断，房子漏得盆碗都装不下，屋里没站脚的地儿，老有福家的变成落汤鸡。
　　这怎么行？一道懿旨，闺女们屁颠屁颠全到齐，老有福家的就说都出点钱，把我这房子修修，总不能外面大下屋里小下，外面不下屋里还下，能住人么？老有福家的念经似的叨叨了半晌，没人搭腔。逼急了，闺女们都说得回家商量商量，家里有男人哩，有公公婆婆哩，怎好自己当家作主……老有福家的就说好，都回家商量去，三天时间，商量不好，就等着来收你娘的尸吧。
　　一连三天，都没一点信儿。老有福家的毛了脚，想去找，可想来想去不知道找哪家合适，都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给哪个闺女添麻烦也不落忍。老有福家的躺在炕上嘀咕来嘀咕去，愣是没嘀咕出一个主意，倒把老有福嘀咕来了，老有福笑嘻嘻地站在她跟前儿：来啊，她娘，咱俩再造个小人儿吧……
　　老有福家的也笑嘻嘻地骂老有福没正经，笑着笑着，裤腰带就松了，老有福家的解下裤腰带，小枣树上一搭，找老有福继续造小人儿去了……
　　出殡时，闺女们一个比一个哭得痛，那纸牛扎得跟小山似的，陪葬的纸电视，纸楼，纸柜，纸银行存折……都跟真的一样。花圈摞了一院子都盛不下。请的那些唱戏的，顶狮宝的，洋枪队的，敲架子鼓的，摔跤扭秧歌的，满满一大街。闺女们都说，娘苦了一辈子，怎么着也得让娘风风光光地走，不怕花钱……
　　


　　
　　 [ 本帖最后由 烟雨飘过 于 2012-7-7 16:20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