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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玻璃

2022-01-11抒情散文顽主
我已经记不清,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忘记玻璃的。我曾经是个喜欢玻璃的少年,而如今,在我现在的家里,没有任何多余的玻璃,除了窗户和卫生间的门、书橱上几小片玻璃,家中的其他地方没有玻璃。我对玻璃漠然视之,甚至有些讨厌,玻璃就是个普普通通的日用品,其……
  我已经记不清,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忘记玻璃的。我曾经是个喜欢玻璃的少年,而如今,在我现在的家里,没有任何多余的玻璃,除了窗户和卫生间的门、书橱上几小片玻璃,家中的其他地方没有玻璃。我对玻璃漠然视之,甚至有些讨厌,玻璃就是个普普通通的日用品,其他人家的玻璃饰品,玻璃花纹隔断,在我家里是见不到的。在我看来,玻璃只是个用品,实用性必须排第一位,一切多余的浮华都不必要,因为玻璃易碎,玻璃危险,减少了玻璃就是远离了危险。
  但是,我曾经是那么喜欢玻璃,喜欢玻璃制品。八十年代初的小学里一个最流行的游戏是打玻璃弹子,那些小小的玻璃珠子,坚固而光滑,在泥地上弹射出一条笔直的轨迹,最终落入小刀挖出泥洞。很多年后,我惊异于儿童的创造力,游戏规则居然与高大上的贵族运动高尔夫球有几分类似,这是巧合还是偶然?我的同学拥有一些彩色玻璃球,球体很小,透明度更高,内有三色花瓣,让我艳羡不已。玻璃球的游戏玩到了三年级,戛然而止。或许是我们长大了,不屑于蹲在地上的小儿科游戏了,我们改玩一种叫做占地堡的游戏,用树枝在地上画出线条和路径,双方有属于自己的大本营,从自己的营地冲出来,路上要对抗对方的推搡和袭击,不知为什么,我总觉着这个游戏又类似日美等国流行的棒球赛,所缺的无非是一根击球棒和一顶棒球帽。
  我对玻璃的喜好,其实是从更小的年龄开始的,最初是别人赠送的一个不到三元钱的万花筒,筒体是硬纸板做的,上面有小小的透视孔,贴到眼前,就可以窥见一个五彩缤纷,变化无穷的世界。虽然后来我明白了万花筒的物理原理就是光的多次反射,但是我依旧认为,万花筒是物质贫穷时代的一个朴实的有创意的玩具。 
  我小的时候,父亲是个一心扑在工作上的工作狂,大概他只有在工作之中才能找到自身存在的价值。父亲出身不好,履历表里家庭出身那一栏,只能带给他某种羞辱感,唯有依靠教学实绩,方能让他获得某种心理平衡。母亲在几里外的纺织厂三班倒,过着晨昏颠倒的生活,母亲给我们的印象是模糊的,她常常不在家,在家就是白天蒙头睡觉。母亲不在家,父亲去上班,怕我们走丢了,就采用了最简单粗暴的方法,把我们兄妹三人锁在家里。没有书,没有收音机,也没有玩具,十几平方的房子里,只有三张单人床和一个木头橱子和两个木箱。我们能看到的,就是后墙上一个不大的木窗和窗外的几棵老柳树。沉默的老柳树,浑身皴裂的老柳树,永远不会说话的老柳树,很多个日子,无聊的我们看着树叶发黄发绿,看着雨点打到树叶上,树叶落到地上,小虫垂下丝线,把自己吊在树叶下,随风晃荡。
  屋子后面是无人的,永远是那么安静,静谧到一片枯黄叶子落地,我也听得见。屋子的前门上有一块书本大的玻璃,前门的木板不严实,有缝隙。我呆在家里,有人从前面走过,有人咳嗽,有人吐痰,我听得清清楚楚,我甚至能感受到初夏的微风和日影的移动,但是我永远看不到外面的风景,看不到路过人的脸面,因为那块书本大的玻璃是块花玻璃。所谓花玻璃,就是玻璃上有凸起的花纹,那些简单而粗糙的花纹,让玻璃只能透过一些微弱的光线,外面的世界在玻璃上只是个模模糊糊的轮廓。
  三十年后,我已经是个两鬓斑白的中年人,晚上在湖边公园散步,小路沿湖弯弯曲曲,柳树、香樟、白果树、白玉兰投下浓厚的影子,湖的对岸就是一栋栋颀长挺拔的住宅楼,天空是深蓝、瓦蓝、继而幽蓝,最后变成墨蓝,好像怀揣着无数的心思,楼上的灯光亮了,水里就有一个完全对称的世界,平静而安逸,多数夜晚是这样的,犹如很多个平淡无奇的白天,让人记不住发生了什么,就流逝而去,但是,也会有风,风起的时候,枝叶披拂,水里的楼宇轮廓就模糊了,好像起了皱。有一天晚上,我正在散步,“花玻璃”这三个字忽然跳进我的脑子里,对,整个湖面就是一块硕大无朋的花玻璃,刹那间,许多童年往事扑面而来。
  我的母亲十七岁进厂做工,文化程度不高,脾气急躁,像小镇上大多数的老市民那样,她有一张巧嘴,善于察言观色,遗憾的是,我没有遗传她的外向和情商,我笨嘴拙舌,怯于交往,母亲因而不喜欢我。母亲喜好看电影,但是在那年月,看场电影颇不容易,要排队买票,排队入场,单单排队已经让人发憷,走两三里路去电影院或者露天的电影管理站,也非常耗时间,况且一两元一张的电影票对于全家人来说,也是一笔不少的开销。作为一个节俭的女人,母亲想到的办法是替代,她从纺织厂的图书室借来《电影画报》《电影剧本》两种杂志放在床头,她不在家的时候,我会偷偷地翻看,最先吸引我的是画报上的明星照、剧情照,后来,只有小学五年级的我,也能慢慢把剧本看进去了,《闯王进京》《笨人王老大》《欢欢笑笑》《潜网》,我陆陆续续看了六七个电影剧本。很多年以后,我常想,如果不是生活的拮据,母亲或许是个很有文艺气质的女人,可惜粗粝的生活、恶劣的工作环境把她打磨为一个争强好斗工于心计的女人,这不能不算是一种遗憾,但是,我依然认为,母亲本质上是热爱文艺的,可能她自己也没有认识到她的潜意识。一个典型的证据,就是她喜欢花,在房前屋后的空地上栽种了月季、玫瑰、凤仙花、美人蕉、太阳花,那些泼皮鲜艳耀眼的花,给我青少年时期类似灾难的暗淡生活涂抹一些绚烂的色彩。另一个证据,就是她买了几个花瓶,家从学校搬到纺织厂后,我们住进了楼板楼,就再也没有一小块土地可供栽种了,母亲买了几个玻璃花瓶,放入当时最流行的塑料花和绢花。
  高二的那年,我得了甲肝,半学期不能上课,囚在家里喝药、看书、自学,过着类似囚徒的生活,除了偶尔去小阳台上放放风,就是一遍遍重复打量那个拥挤狭小的房间里的一切事物,花瓶是我的目光长久驻足之处,一尾红色的鱼,一跃而起,嘴里吐出一束花朵,玻璃的浪花托起玻璃的鱼。那条玻璃鱼给我印象至深,以至于二十年后,我开始尝试学习写诗,最初的一首就是写给玻璃鱼花瓶的:
    鱼一跃起    就被鲜花卡住了喉咙    那么多年过去了    塑料花瓣发脆    鱼尾巴溅起的水滴    也凝固成了玻璃
  我想,那时的我肯定是爱玻璃饰品的,我幻想有朝一日,我拥有了自己的房间,一定要买四五个玻璃饰品,比如叮咚作响的玻璃风铃,或者夜晚发光的水晶球,还有,一定要有一盏台灯,彩色玻璃灯罩,照亮一方书桌,烘托出一个个温暖静谧的夜。可惜,少年的幻想很美好,充满了诗情画意,等我真正经济独立了,我却失去了那种小资的渴望。如今我的房间里,没有一件玻璃饰品,甚至没有任何一种艺术品。我能够察觉到,自己的内心犹如一个泥潭在烈日的曝晒下,正一点点干涸,我已经失去了情感能力和艺术感知能力,我的书橱上堆放的是孩子的书、各种学习资料、技术资料。我的小小书房里,堆放着米桶、面桶、豆浆机、电饼铛,岳母塞满了被子的老式五斗橱,我的书房甚至摆不下一张小小的书桌,我也几乎不在家里写文章或者查资料。说到底,我还是个愿意向生活妥协的人,而且一直在妥协,我的爱好要让位于柴米油盐酱醋茶,为了日常的各种琐碎,我必须把情调压抑,变得隐忍。我不知道,我这样的人生,算不算一种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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