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拜在民国风度中
2022-01-11叙事散文只留阳光
据说王国维先生自沉昆明湖之前,曾在湖畔静坐沉思,地上,一地的烟头。而后,他自沉于湖底,留下谜团于世人。是抱石沉湖仿屈原,还是纵身一跃成千古,众说纷纭。然而,无论如何,他的诸位好友、后辈、乃至于如今的我及我的同伴们,还是认为他是追逐精神自由而……
据说王国维先生自沉昆明湖之前,曾在湖畔静坐沉思,地上,一地的烟头。 而后,他自沉于湖底,留下谜团于世人。 是抱石沉湖仿屈原,还是纵身一跃成千古,众说纷纭。然而,无论如何,他的诸位好友、后辈、乃至于如今的我及我的同伴们,还是认为他是追逐精神自由而去。湖畔的那一地烟头,仿佛向世人展示他的思索、他的挣扎、他的苦闷与寂寞。我不知道他如何定义自己的人生境界,或许再不如他的“为学三境界”那般清晰吧。他或许曾“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也曾“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只是终究未达到“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我为王国维大师扼腕,却终究未曾真正懂他。 直到,我看到,在他的灵前,登场的另一个人。 这个人,是陈寅恪。 其他人都是西服齐整,神情庄重,他们头颅低垂,弯下腰身,用三次沉重的鞠躬,向静安先生作最后的告别。而陈寅恪教授出现的时候,我们似乎听到铿锵悲壮的锣鼓节奏,在这节奏中,陈寅恪身着长袍、马褂、布鞋,一步一步来到王国维先生灵前,撩起长袍,双膝跪地,将头颅重重地磕在砖地上。当我从詹谷丰的文章中读到此处,仿佛,有某种东西瞬间击中了我的心。 跪拜,这是一种隆重礼节,当其他人都已经采取了鞠躬这种新风尚的时候,陈寅恪却跪倒在王国维先生的灵前。王国维在坚守着什么?在追寻着什么?他失去了什么?害怕着什么?时局动荡,有哪些东西不能失去?而陈寅恪又为什么而拜?毫无疑问,陈寅恪是最理解王国维的人。陈寅恪用一个书生的姿势,骨头触地,完成了与王国维先生的永诀。 这一跪,那叩地的三声响,不仅仅是惊醒了他身后的校长、教授、朋友、学生,更惊醒了后辈的我。什么是懂得,什么是尊重,什么是敬仰,什么是继承。跪拜,在此刻,成了骨头最完美最高尚的姿态。王国维,值得一拜,陈寅恪,拜得高贵。 而我,在这跪拜的姿态中低下我一贯高昂着的头,放下时刻拿捏着的优越感,再也不敢无知地笑那时人们的痴和傻。我在心里缓缓弯了双膝,沉肃而庄重地完成了我的跪拜,我跪的是风度,是从陈寅恪身上感知的民国风度。 在我的办公楼二楼走廊里,有民国名士的宣传画,每每我从此处经过,总要和那些大师们眼神交汇,在之前,我也并未有太多与他们深入交流的欲望,当我被一个跪拜的姿势征服乃至自己也完成了精神的跪拜之后,我专门去探望了那些挂在墙上的名士们。 这个专属的走廊,静静,悄悄,我放轻了自己的脚步,神情端肃,因为,这次,对于我来说,是去拜谒。 门不需要叩响,挂在墙上的他们穿越了历史烟尘,用深邃的目光迎接后生晚辈。他们的故事成了书册,册子有前言。这是一群纯粹的真人,创造着本色的历史,他们的个性多样却都不失风骨,底子里都有一个“士”字守着。这是一批不失硬朗而又好玩有趣的人。 这一批,都有谁? 我一步一步前行,一个一个拜谒。 胡说,一个文绉绉的眼镜男正侃侃而谈,一个“胡说”写在黑板上,下面哄堂大笑。习惯了孔说,孟说,轮到自己就成了胡说。 当年我上大学的时候,曾经写过一篇关于胡适的论文,如今想来,实在浅薄之极。 胡适是个多情种,又是个怕老婆的,作为男人恐怕多为人诟病。包括其他种种,胡适,不是完人,甚至,在某些领域很不被认可。然而,我最欣赏的,是他的温和包容。当鲁迅对他由褒而贬,继而抨击谩骂之时,胡适不急不气不理会;当鲁迅受到人身攻击时,胡适却为他辩解主持公道。章士钊主张文言,胡适倡导白话,两人常有相争,然而私谊平和相亲。某日两人合影,章士钊作白话诗一首,而胡适则作文言诗一首相合: 《题章士钊胡适合照》诗一首: “但开风气不为师”,龚生此言吾最喜。 同是曾开风气人,愿长相亲不相鄙。 与胡公对视,我暗暗羞惭。 混迹于文学江湖,常见刀光剑影唇枪舌战,文人相轻,同类相鄙,有几人能放开胸怀,用真心,听真言,取真经?真心错付,伤身伤情。曾勇往直前,终意兴阑珊,不敢再随意友善,不敢再随性直言。 还是胸襟不够啊,心志不坚,倘能有胡公之几分,坦然面对毁誉,我此刻又何必眼含热泪! 人,总是在观照中进步的。今日,此地,我,又成熟了一点。 再往前走,某公身着长衫,手拄拐杖,脸上略带讥诮:“我头上的辫子是有形的,你们心中的辫子是无形的。”我不由扪心自问,我的心中可有无形之辫?应该是有吧,有多少东西,无法拿到表面,无法用是非对错判断,又实在是束缚或者是放纵了自己呢?辜鸿铭自称保皇派,坚持脑后辫子长留,却又在袁世凯部下张勋的生日会上,送了一副对联。上联是:“荷尽已无擎雨盖。”下联是:“残菊犹有傲霜枝。”傲霜枝,指的是他头上的辫子,而上联的“擎雨盖”指的就是清朝的大帽子。他虽主张皇权,却能调笑清王朝气势已尽。慈禧过生日时,他当众脱口:“天子万年,百姓花钱;万寿无疆,百姓遭殃。”因而,他保的哪个皇?他心中尺子是什么?后人可以窥见端倪了。 我敬佩的,不是他通晓多国语言,不是他对中国文化的贡献,不是他的狂傲,而是他对有形和无形的把握,对自己内心的忠诚。他在这一点上,超越了王国维。 不失信仰,坚守己心,却又能随时而动,分清主次,红尘行走,大师风范,我敬之。 你来了?寅恪大师冲我微笑。万事皆有由头,今日此行,皆由陈大师而起。看到他,我眼泛泪光了。陈寅恪规规矩矩地站立在父亲陈三立身后,他的弟子们围坐在陈三立的周围,几个小时,寅恪不曾坐下。弟子们忐忑欲立,被劝坐。陈三立老人说:“安坐与站立,都是规矩,世代可以更替,但伦理不可错乱。” 我的陈大师,您的跪惊天动地,您的站亦动人心。 高贵与温润,坚守与秩序,传承与文明,在您的一举一动中闪光。 僧衣,合十,您曾经是风情才子,怎么就成了得道高僧?我不解。 您含笑而立,沉默不语。您是叔同?还是弘一? 积极参与新文化运动,您诗画乐全面发展,您是李叔同。 当年友人破产,与您挥泪而别,您在雪地站了多时,返回屋内,留下传世佳作《送别》,多情重义,您是李叔同。 您因怜虫子,每坐必摇椅,此时您还是李叔同,已靠近弘一。 您成了弘一之后,您的爱侣为四个字泪如雨下。她问,爱是何物?您答,爱是慈悲。您把绝情给了她,把慈悲给了世人。 您在圆寂前,再三叮嘱弟子把遗体装龛时,在龛的四个角下各垫上一个碗,碗中装水,以免蚂蚁虫子爬上遗体后在火化时被无辜烧死。 怜虫,爱蚁,这是大慈悲,更是敬畏。 对着弘一,我双手合十,大师,我敬您。 傅斯年、赵元任、林纾…… 我与他们一个个握手,一个个交流。 忽然了悟。我的跪拜,恰是因为缺失。 尊重,懂得,传承,包容,平和,秩序,伦理,慈悲,敬畏…… 我,跪拜在民国风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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