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夜色里伏藏
2022-01-11抒情散文李兴文
中伏天,热是鲜明的天气主题。所谓伏,其实就是在极端炎热的时候,找个避开阳光和热浪的地方,躲藏起来,以阴御热,以静求凉。对一些人来说,求凉已不是至难的问题,空调,轻而易举就能解决。不过,在空调制造的凉风里待得久了,也于身心无益,过段时间,必须……
中伏天,热是鲜明的天气主题。所谓伏,其实就是在极端炎热的时候,找个避开阳光和热浪的地方,躲藏起来,以阴御热,以静求凉。
对一些人来说,求凉已不是至难的问题,空调,轻而易举就能解决。不过,在空调制造的凉风里待得久了,也于身心无益,过段时间,必须到阳台上去换换气。打开阳台门的瞬间,就像一头撞进桑拿室里,潮湿,闷热,令人畏惧。开放的阳台,封闭的客厅,一炎一凉,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毕竟是在伏天里,湿热难耐,深居简出,躲开炎热,许多事情暂时搁置,这种虚度,很难免的。
古人的说法很形象,这种时候叫做“伏天”,大家都要伏下来。
或者简直堪比难以忘却的艰难经历,或者终于享受着空调而自我告慰,现在,一到伏天,依然常常有人描述从前没有空调的伏天,言语中,骄傲,幸运,后怕,诅咒,很复杂的情绪混合在一起,其中悲喜都不轻微,甚而带着史诗的宏大与悲壮,说者与听者,全都感叹唏嘘。
说到伏天,最具喜剧意味的是电风扇。三伏天里,那东西的表现无论有多么勤勉,也只能让三十几度的热风流动起来,给人有风即凉的严重错觉,白天,以各种营生,娱乐,或者无聊打发过去,一到夜里,实则也是整晚整晚的依然让人汗流浃背。如今想来,电风扇的转动就像一些轻言许诺或叫喊得无比响亮的弥天大谎,描绘出来的前景相当诱人,但从来都没有稳稳当当地坐实或落地。
但是,话又说回来,享受空调的人嘲讽电风扇的劳而无功,又不免有些幸灾乐祸不顾他人疾苦,毕竟,现在的城里还有大量房客,或者陪读、就读,或者谋生,租住处,从前的说法是寄人篱下,而今却是寄身于别人家的顶楼。极热的伏天,房顶就像烧热的铁板,房中炎热可想而知。临时短期住在里面的人,大都无力或者无须置办空调,电风扇便是必不可少之物。
他们又不在少数!
这是让人惭愧且伤感的!可是,世间悲苦无数,我想助人又力有不逮,只好把一颗怜悯之心深藏起来!虽然我们不被允许膜拜神祇,但我还是要为那些活得艰难的人,向神祇虔诚祈祷!
我凭借空调享受清凉,也便犯了奢侈且冷漠的罪过。我觉得自己简直就像一个漠视一切的独夫,躲在凉爽的客厅,困于自己的自私和猥琐。
白天,人都像野兽一样在各自的巢穴里伏藏下来。太阳终于下山,空气热度明显下降,似乎也有标本一样的风轻轻吹起。人们又像忍耐了一天的野兽一样,迫不及待,向河边涌去。野兽到河边去饮水,人到河边吹风纳凉——从前伏天的河边,常有饥渴难耐的野兽出没的,现在早没有了;现在只有人还在往河边跑。现在人很多,简直到了摩肩接踵络绎不绝的地步。他们都到河边去吹风纳凉。
其实,大家的经验和想象都是错误的,炎热伏天的黄昏时候,往高处走才对,“高处不胜寒”,虽然通常是夸张的说法,也是一种隐喻,但是,夏天傍晚高处更加凉爽一些,原也不假,大家往高处走才对。
人就是这样一种跟随大流服从悖谬与错误逻辑的动物。本来大家都知道高处更凉这个道理,但当有人宣称河边多风更加凉快并付诸行动的时候,从众心理和群体一致行动的景象暗藏着巨大的引导力量,这股力量极具诱惑,往往把掌握真相的人也拉了过去。于是,大家都到河边去吹风纳凉,至于河边是否真的有风是否真的比别处更加凉快,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自己也随众来到了河边,在行动上,与大家一起吹“风”纳”“凉”,以没有成为另类而骄傲,而自赏,而面带荣光。
其实,夏天黄昏的河边依然闷热。暴晒一天的柏油路面,大理石栏杆,水泥地面,条石台阶,树木,它们正在散热。真的起风了,不过风是相当湿热的。
在高楼林立的城市,想找一个可供吹风纳凉的高处,基本是妄想。楼顶都高,但许多高层楼顶,除了物业和专职工作人员,一般人是禁止上去的。三伏天气,总不能永远关在屋子里忍受空调的囚禁,或者忍受电风扇的欺哄与嘲弄。太阳下山,匆匆吃过晚饭,延续错误逻辑和错误想象,涌向河边。
自建房的主人们就不一样了。他们走上楼顶,或者靠着胸墙,或者扶着栏杆,四下张望。看他们身上飞快舞动的衣裳和从容的样子,就知道,他们的屋顶是难得的高处,楼顶有风,风也凉爽。
我也是一个知道低处不凉,但也及时奔赴河边的随大流者之一。
沿滨河路走一程。风大的地方人多。人多的地方扰攘,浑浊。我只在廊桥露台作短暂停留,然后尽快回家。
城边台地很安静,安静得常常听见狗叫声和风吹树叶的沙沙声。深巷流风,劲头很猛,带着来自高天的湿凉。狗身上的毛被风吹开,露出不常见的浅白来。树上的叶子不停地喧哗,地上的枯叶随风飞扬。城边台地边沿,风更强劲,更慷慨,宽阔无边,清凉,酣畅。
阴历六月。月将圆。我曾见六月的初月悬于黄昏的东天,大如缺箕,白似脂玉,一副清秀矜持模样。这几天,夜深人静的时候,倘若天晴,月亮就在南天露脸;倘若多云,只可见暗黑云团的夹缝里,透出白亮月光。其时湿热大退,人多就寝。如我这样惯于晚睡的人,此时,或者读书,或者学艺,或者写作。如果这些都不想做,我就坐在窗下,远望朦胧的月影,追寻闪烁的星光。夜已凉透,无人与争。无数欢爱中的虫豸,与我共有如此夜空。
月色与星光都缥缈且暗淡,仿佛一并被中州水情所伤,好像愤慨于独自纳凉而不顾他人痛痒的猥琐之徒的自私,又好像悲痛于挣扎在污泥浊水中无数生灵的失于救助。又或者,星光的暗淡和月影的缥缈,根本就是对一种亘古有之的野蛮与冷酷的,不思悔改也毫无长进的,先天不足后天不良秉性的又一次完整重复的谶示!
所有的灾情之中,一群人本性所致的灾情,才是最严重的。还有那么多人愚顽鲁钝,那么猥琐卑微,至今不思脱胎换骨,太让心思独到的人费解。但也有勇于冲决试图掩盖灾难真相之墙的人,他们的勇敢之外,还有善良与怜悯,我就觉得,这世界尚不至于令人彻底绝望,而那些可望保留人性之中最高价值东西的壮举,我从心底里致以最高的敬意!
夜越来越深,越来越凉,越来越静。这才是伏天里最好的时候。然而,更多的人们,早已睡了。一些人,为了继续消费和娱乐,需要一觉睡到天明;一些人,为了继续撒谎行坏,需要一觉睡到天明;一些人,为了继续谋生,需要一觉睡到天明;还有些人,为了继续做梦,需要一觉睡到天明。这样清凉干爽的夜,这样晴朗白亮的夜,这样星光缥缈的夜,只好属于惯于晚睡的人——被自己不合时宜的思虑折磨得习惯晚睡的人,不想孤单都不行。
明天,或者,总有一个明天,这个世界一定会呈示出一副崭新的模样吧,对此,我依然相信。
我想,为了我依然相信的东西,我也应该睡了。我希望,入睡以后,有一种影响生命的凉爽,悄悄潜入所有人的灵魂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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