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文）双蝶怨

双蝶怨 风袖 一 1922年的一个春日，在北京的山西同乡会馆，人头攒动，满室笑语。她临窗而坐，不发一语。她望着窗外，一缕微冷的风吹着她轻皱的眉头，——她禁不住想起不久前，一个叫吴天放的男人，不但欺骗了她的感情，而且还无耻地要挟她，说你要胆敢离开我，我就让全北京的人都知道你这位享有诗名的新女性，在“五四”精神的熏陶和感召下，是如何勾引我这个有夫之妇的！ 话语如晴天霹雳响在耳边，使她在如此热闹的场合都展不开眉头。但她不曾注意的是，一双男人的明眸正从不远处送来一丝丝关切和问候。而在这个男人眼里，窗边枯坐的女子，显然过于沉默寡言了。但即使如此，也掩不住她不同凡常的美丽。她眉宇间那层抹不去的忧伤，像一朵颤动在风雨中飘零的桃花，让人看了又爱又怜。男人的心疼了一下，又一下。他站在离她最近的位置，和她打招呼，看她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愁，愁情郁结之时，面对他的热情招呼，她的脸上绽开一抹冷寂的笑。但那笑虽然冷寂，却那么美，让他一时间不知如何形容，——他迎着这抹笑，想这一生该不会追随这笑而去吧？ 男人是知道她的，知道她是一个被吴天放欺骗的女人。但他挡不住自己喜欢她，就像迷恋上了一种香，尽管这香是经过千灾万难的提炼才让他嗅到，也是不肯放下的。但男人更知道，他像吴天放一样，是有妻室的。十八岁时，他被迫遵从父母之命，迎娶本乡女子李寒心为妻。尽管家人朋友都看好这段婚姻，妻子长得也貌美如花，可深受新文化熏陶的他，渴望的是炽热的爱情和自由的灵肉结合。他愤而离家出走，成了新文化运动的斗士。 蔡元培出任北大校长后，“兼容并包”和“思想自由”，让北大成为新思想惊涛骇浪的中心。刚满二十岁的他，考入北大理科预科班，如同蛟龙得水，猛虎添翼。“五四”运动，他与许德珩率领北大学生火烧赵家楼，拳打章宗祥，与北洋政府正面对抗。他就是高君宇。五四后自号均宇和君宇，志在“均分宇宙”和“君临宇宙”。他跟李大钊、邓中夏等亦师亦友，是北京共产党小组的骨干成员，中共“二大”的五位中央委员之一。 英雄剑胆琴心，侠骨柔情。而她长得又美，一身书卷气，又精于歌舞，长于体育，娴于文笔，自有一种别样风情。而她脸上的凄婉忧伤，则更让她像极了一朵雨天里的白莲，虽笼着一层淡淡的烟雨，但楚楚动人风姿绰约，让他不得不停睛落目，心荡神驰。 她是他的同乡，是北京诗坛上颇有声名的女诗人。当然她还是他山西省立一中恩师的女儿，也在《晨报副刊》、《文学旬刊》、《文学》等刊物上发表过散文、诗歌和小说。他对她不陌生，但却从没有见过她。这次见面，于他是刻骨铭心的初相遇，而于她，却只留下一个“这个人天生具有领袖气质”的模糊印象。 二 高君宇给她写信。字里行间都是对她的牵挂和追求远大志向的勇敢。每读他的信，她都潸然泪下，她懂那些牵挂，也明白信里所谈及的那些隐隐约约的爱，但她却不敢靠近。都说爱无罪，但夜深人静，她常常看向自己的内心：怎么能那么傻，让歹人骗了自己呢？ 那年薄有才学的吴天放，在北京接待了孤单无依来京求学的她。一见面，他就被她美丽的外表所折服。他又能说会道，在外交部某机关工作，又是送鲜花美食，又是写信打电话，无微不至。而真真的他还会迎合文艺女青年，春来踏青，秋至观叶。涉世未深的她哪见过这阵势，坠入情网自不可说，还信誓旦旦地放言：“我将终生不再爱第二个男人！”但不久她就发现他是有妇之夫。她戳穿他的骗局，但他却连离婚娶她的话都不说，还一再威胁她，如果胆敢离开他，他将让她身败名裂…… 但她还是离开了他。山西的同乡里，无人不知她的往事，有同情她的，也有嘲笑她的。但与此同时，她也为自己穿上了一层保护膜，抱定了独身主义，关上了爱情这扇窗。 可高君宇绝不是知难而退的人。1933年秋，他在西山养病，满山遍野的红叶，像他心中燃烧的爱情。他摘下一片最红最美的红叶，题上“满山秋色关不住，一片红叶寄相思”，并满怀期待地给她寄了去。而手捧红叶的她，一边感动唏嘘，一边想起自己的爱情创伤和独身誓言。而此时，他为她已经与家乡的妻子离婚，只为向她敞开爱情的怀抱。她岂能不懂他的心？但她只捧着那片红叶看了又看…… 一次，躺在病榻上的高君宇，问日夜守护自己的她：“地球上最远的地方在哪里呢？” 她低眉含泪说道：“便是我站着的地方！” 他不再说话，只将她的手握紧。但一念灭，咫尺天涯。他幽怨丛生，真情怎么就敲不开她的怀抱呢？ 她知道自己的话伤了他。她知道明明自己是爱着的，怎么就说出了那种话呢？好友庐隐都看不下去了，词锋锐利地批评她：“你坚持独身，不但得不到旧礼教的宽容，还反而让吴天放那类人耻笑你！稍纵即逝的青春和爱情，你应当全力把握它，不要让它悄然逝去，也不要让它黯然消沉，千万要珍重啊！如若不然，一念之差，你就会遗恨百世，抱憾千古！”她想自己可能需要的是时间，但她哪里知道，一切会一语成谶。 不久，他就去了南方。他来信，仍然谈及无着无落的爱和意气风发的革命。一天，她拆开信，一枚象牙戒指滚了出来，她将它戴在手指上，一丝凉意沁入指端，像他的爱情，明明触动了她的心弦，自己却不敢接受。信中他说：“昨天，我忽然很早起来跑到店里购了两个象牙戒指，大点儿的我自己戴在手上，小点儿的我寄你，愿你承受它吧！或许你不忍，再令它让我伤心！愿我用‘白’来纪念这枯骨般死寂的生命……” 她的心被一种不详的预感击中。她晃晃头，很想将这种感觉甩掉，但却怎么也甩不掉，只紧紧握着那枚白戒指，紧紧地握着，生怕一不留神它会跑掉…… 1924年，高君宇从广州护送孙中山北上，和张作霖、段祺瑞会商国事。因长期奔波，他积劳成疾。1925年3月，他患急性盲肠炎住进北京协和医院。她时时陪伴左右照顾他。可他患肺病日久，体质虚弱，加之总得不到她感情上的回应，伤情劳神，手术后两天，甚至都等不及看她最后一眼，便悄然长逝，时年三十岁。 三 高君宇带着他那枚白色的象牙戒指去了另一个世界，她痛悔万分。梦回寂寂深夜，她常常怨恨自己：“数年来的冰雪友谊，到如今只博得饮恨千古，扶棺哀哭！”她甚至怨恨死去的人：“为什么要爱一个负你深爱的人？” 她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入殓时她将自己的一帧照片放在他的枕边，哭着说：“君宇，就让它代我陪伴你，不然你太寂寞了！不过你等着，用不了多久，我一定会随你而去！” 她遵从他的遗愿，将他葬在宣武门外的陶然亭。她又亲笔书写碑文，刻下至痛至悲之语：“君宇！我无力挽住你迅忽如彗星之生命，我只有把剩下的泪流到你的坟头，直到我不能来看你的时候。” 此后，陶然亭成了她的心之归处。美好的回忆连着刻骨的思念，洒满陶然亭的角角落落。高君宇生前最喜欢带着她来陶然亭看景，那时两人一起行走在通往亭子的小路上，看白云漫飘，看落叶翻飞，如今只剩下了她，独自将脚印敲在那条路上……她不止一次地将血泪相和的思念倾注笔端：“宇，世界上只有你才是我忠诚的情人，只有你才是我灵魂的保护者……我爱这苦酒细细斟，邀残月与孤星和泪共饮……” 到底是无休无止的思念，成了她健康的杀手。1928年9月18日，她突患急性脑炎住进了协和医院。十二天后，她猝然离世，时间也是午夜两点一刻，与高君宇冥逝的时间几乎一致。临终前，她对守在身边的庐隐说：“将我——石评梅，葬在高君宇的墓旁——” 庐隐为石评梅整理遗物时，发现了一片殷红如血的西山红叶。红叶的正面题着：“满山秋色关不住，一片红叶寄相思。”而背面却题着：“生前未能相依共处，愿死后得并葬荒丘！” 庐隐以及许多友人将石评梅与高君宇葬在了一起。就这样这对才子才女终于一起住进了陶然亭。他们生未成婚，死而并葬，两颗相爱的心，终于涅槃化成一对双蝶，于亭间穿花度月，共谱爱曲，再无浊世纷扰，再无犹疑和爱怨。 春去秋来，沧海桑田。当你为爱追求时，当你为爱迷惑时，当爱遭遇挫折时，当你不小心丢了爱时，你是否会想到石评梅与高君宇？但事实是，无论是拥有爱或者离弃爱，这段至真至纯的化蝶故事总悬于你的头顶，提醒你一再珍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