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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预设的梦

2022-01-11抒情散文李兴文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15:39 编辑

那个声音对你是一种呼唤。那种呼唤继而幻化成一双无形的巨手,不容你表示愿意接受与否,就将你牵引到一条隧道里去。那条隧道里布满了麦黄色的亮光,你觉得从……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15:39 编辑 <br /><br /> 那个声音对你是一种呼唤。那种呼唤继而幻化成一双无形的巨手,不容你表示愿意接受与否,就将你牵引到一条隧道里去。

那条隧道里布满了麦黄色的亮光,你觉得从前在哪里见过那种亮光的,你很乐意向亮光的更深处走去。

隧道的顶上现出雕梁画栋的样子,两壁依然是板筑的土墙,露出竹条、柴棍之类作为墙筋的东西。那些墙筋外形极其完好,但也看得出来已经朽了。

穿过隧道,你仿佛穿过了一段摆放祖先牌位的长廊。你很惊奇,你突然发现你活的年岁居然比那些祖先们的年岁总和还要长。那些祖先们大都活着,看着自己的牌位,或者笑,或者哭,而他们的哭和笑好像全都因为你的到来。你只感到惊奇,原来,人的死去只是一种说法而已,那种事实在有些时候有些地方是不成立的。

你很快就走到了隧道的尽头。你记得,牵引你双手的那一些无形的手时而在左时而在右。在你走出隧道的那一刻,那些手消失了,不再牵引你了,你的心里却很感激,你也愿意继续朝前走下去。出于感恩,你怀念那些手,你曾经隐隐感觉到它们是如一股风吹拂在更广阔的风的世界里。那个声音还在响着,没有改变腔调。麦黄色不见了,好像黄透的麦子被收割了,但还有连枷声在响着。你看到了无边无际的黄土的颜色,很纯净的土黄色,很深沉的土黄色,你情不自禁地说,那才是真实的土。转眼之间,那片黄土地上长出了茂盛的谷子,穗头都是像猫爪的。

谷子熟了,被收割了。

你终于想起来了,那些声音原来是谷草叶发出的哗响。谷子能够那么快就长到成熟,你觉得那块黄土地真是太神奇了!那块黄土地上从来都是长风浩荡的。你想起了许多个谷子成熟的秋天,每一片谷草叶都闪烁着灿黄的光,你和许多人,身上都落满了厚厚的黄土。

那个黄土坪就像乳胀的奶子,圆鼓鼓的颤悠悠的,你看着它,总会听见许多人吃奶的声音,其中的一些,居然是白发苍苍的。你好像认识他们,你就一个接一个端详他们的脸庞。他们中的一些就把嘴从奶头上松开,转过身来,朝你笑,叫出你的名字。还有那么多人叫得出你的名字,你激动得直流眼泪。你也感到心疼,你看到他们的皮肉都像干旱的土地大张着一道道口子,口子里塞满了污垢,黑乎乎的。

你就想给他们弄一些水喝,给他们滋润一下干裂的皮肤。你就到处找水。找不到,你就急得团团转,难过得想哭。他们却笑了,对你说,去烧三柱香吧,心里念念有词就行了。

你觉得这很可笑,但你还是照做了。

你看到了先人牌位前面的一个香炉。点了三炷香。你的心里想着水,脑海里也现出流水汤汤的样子。

下雨了!

雨后谷子的穗头黄透了,你和许多人收割谷子,把谷草堆放到地边土坎上,让阳光晒,让风吹。就在那时,你真切地听到了风吹谷草发出的沙沙声,你也爱上了那种声音。

后来,一些怒气冲冲的人烧了那些牌位,拿走了香炉,你和另一些人噤若寒蝉,站在一边瑟瑟发抖。你就想到了你是顺着一条长长的隧道来到这里的,你打算还从那里回去。但因为那一场骇人的变故,那条隧道仿佛被封堵了,你觉得自己很可能回不去了。第一次,你感觉到丢失了很重要的东西,并且很难找回了。你很伤心,希望那场梦不要再做下去,尽快回到比梦更真实的地方去,比如黄土坪、谷子地那样的地方,实在不行也可以回到那个破败的家。

你无法从那个梦里出来,你又和一些人去翻腾黄土坪上的黄土。

一个骷髅被挖出来了。

又一个骷髅被挖出来了!

……

你和许多人的惊惧那么相像,你们都想到另一些人从很远的地方回来了,他们原本是你的同乡乃至本家,你和他们丝毫也不陌生——那些骷髅,零散地堆放在地上,龇牙咧嘴的,好像要开口或者已经开口和你们说话。

谁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置那些只剩下骷髅的同乡或者亲戚,他们好像根本没有死去,只是被厚厚的黄土吃尽了皮肉而已。那就把它们全都放在地边的谷草堆上,像“上山”吐丝的蚕宝宝一样。

后来,你生了一场大病,在昏迷中不知过了多少个日子。

你的命相很好,你活过来了,你躺在自家那爿土炕上,椽缝里透进来灿黄的天光。你马上想到那是谷子黄透的样子,进而确证,你艰难地想了很久,才想起那正是收完谷子的时候。

你的心猛然间稳稳当当地落在了自己的肚子里——出来了,你从那场奇怪的梦里出来了!

你却不记得是否从隧道里出来。在昏迷的日子里,你看到了许许多多更加稀奇古怪的东西,就是没有看见隧道顶上雕梁画栋的样子,也没有看见隧道两壁上的土和朽而不烂的墙筋。但你还记得香炉。

那么,难以找到恰当结局的那场梦就不必做下去了,虽然风吹谷草的声音还在响着,那些骷髅堆放在的边上的谷草上也是真的。阳光过于明亮的日子里,你睁不开眼睛,也弄不清自己在梦里还是在梦外。尤其让你难以确定的是,你怎么也想象不出那双无形的巨手,也没有手来牵引你走出隧道还是走进隧道。

你等了很久,关于无形巨手的幻境也便渐渐淡漠下去,后来你也不指望了。同样不再指望的还有那只香炉,你料定它早也不在世上了。

最近你常听到有关重修祠堂的消息,虽然不关自己的家族,这消息却让你倍受鼓舞。你也暗自思忖,那只香炉,或许还有再现的机会吧。

你的宗族中人,对重修祠堂的事情一直无动于衷也只字不提。别家祠堂里的香炉那样精致华美——你终于相信那只小小的香炉不会再次面世了!你也暂时看不到祖先们的牌位,也遇不上他们的灵魂——你更加明白了:那双巨手是你的祖先的。

你还记得按时上香,是面朝祖先们来的方向,在通往那个方向的大路上,隔着一座美丽的大城市。

你为自己能够预设一场奇妙的梦而深感惊异,也为进入梦里再从梦里出来感到快乐。

有时候,你又相信那只香炉也许还在人世,还在被另一些人用着,究竟在哪里,你又无法知道,因为你常听到的那种声音如今变得散乱,失去了往日的穿透力,无法把你引领到你想去的地方。你最想去的地方,必须经过那样一条隧道的。你现在想得最多的是,在你的感觉渐渐变得迟钝以后,在你无力应付多如牛毛的事情的时候,在某一个时候,某一个地方,你会与那个香炉再次邂逅,就像你这么多年来偶然邂逅的许多人,那会令你狂喜,会让你有完全脱离一场怪梦的轻松感觉,会让你完全消除负罪感,降落到真正的日子里。那时候,你一定完全接受了城市。那个香炉,一定摆放在公寓的正堂之上,是的,公寓也是有正堂的,那时候你一定老了,你需要那样一个正堂,并把祖先的排位安放在那里。

你知道,你是在完全醒着的时候做了这些离奇古怪的梦。你从怪梦里出来或者回来以后,你还能听到那种声音,它们是不会消亡的。你相信神奇的事情一定会发生,你会一个人坐着耐心等待,有朝一日,神龙破壁一样,夏天充塞整个屋子,谷草叶发出清越的响声,风里带着浓烈的黄土气息,那样的夏天,没有忘记从你的身体内挤压出热乎乎的汗水。

天气太热了,开启空调。第一缕凉风吹来,让你更加坚定了等待的信心。你知道,这个时候的城市正处在焦灼不安的时候,有许多人忍着高温酷暑在谋生,许多人暂时想不起祖先们,更多的人没有正堂和安放祖先牌位的地方。这是他们的错,也不完全是他们的错,许多许多,你和他们一样谁都说不清楚。但夏天来到了,这是千真万确的,城市高温炙烤着你们这一代人的更年期。

那些骷髅在哪里?那是不应该重见天日的东西,但重见了。骸骨四散,但也确实应该回到土里。你不知道是否有人把那些骷髅重新掩埋了,那一大片不再种植谷子的黄土地,你多年不再去过,你只是把相关的梦和故事随身带着,装在心里。

你发现,最近你开始寻找隧道那样的出口了,好像要到什么地方去。你每天经过的那条大街,是被高高的楼房夹起来的,看上去很像隧道,只不过顶上不是雕梁画栋的样子,而是浓浓雨雾或者蓝天白云。隧道的两壁很坚固,很繁华,连你鞋子上的尘都是很昂贵的。像倒是像,却也不是你中意的。另一些建筑物的入口也像隧道,你尚未进去,就看到了飞檐翘角或者高高的尖顶,但你又嫌弃那些地方的过于吵闹,你从那里徘徊之后,并没有进去,转身返回城市的繁华处。

心血来潮,你把自己的那个房间涂成谷黄色的,家里人惊诧、震怒,你诚惶诚恐的,害怕把事情闹大不好收拾,重又把房间涂成原先的白色。于是,你觉得那个房间再也不是你的。忧郁的时候,你就到大街上去走走。有一天,你突然想到,那天街道比任何一条隧道都像隧道——你终于明白了,总有一天,你会从那里走过去,永远地走过去,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城市里来!

你就觉得这个城市其实是与黄土坪上的黄土一样单调而沉寂的,也像黄土坪一样变化不定。城市的废墟会在新建城市的时候被挖出来,如同埋进土里的骸骨,多年以后会被挖出来,首身离分,别人看到的只是那个奇怪的头骨。你想,当你最后一次离开城市以后,你将无法确定你会在哪里。但别人知道,也许还有人记得你的名字,名字也是让人听而生畏闻而心惊的,就像出土的头骨,活着的人会从那东西上面看到诗和远方。

你最早看到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你终将回到那样的世界里去。

你总能听到那样的风声,说明你还存在于那样的风里。

在这个你无法脱离的夏天,没有一个隧道口为你打开,因为尚无引领你的那一双巨手。你喜欢的雕梁画栋的顶壁以及板筑的两壁,如今也没有心境玩味它们的魅力了。在你感到沮丧的时候,你想从那样的隧道里钻进去;在你感到高兴的时候,你从未想起过那样的隧道。你觉得城市的真实是一种麻醉之后的真实,虚幻的隧道和预设的梦,是另一个真实的城市。

人老珠黄,你的确看到同龄人眼中泛黄的东西,你就联想到自己从来喜欢谷黄色。那样的谷黄色是与你不离不弃的另一条隧道,你每天都从那里钻进去,也从那里钻出来。
2016-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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