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 页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1:00 编辑 <br /><br />　　有人进来了，有人出去了。进来的人当中，有些的身上、脸上带着外面的阳光碎屑，但还有一些的身上、脸上，阴郁依旧；进来的人，后来都像落叶一样沉静下去，出去的人，无一不像蜂蝶融入黏稠而透明的阳光。

这是一间很大的屋子，大到可以容纳十几个人在里面工作。不逼仄，故不拥挤。多余的空间很宽阔，也很无所事事，积存在那里的空气也显得百无聊赖的。

另有一些人，一旦被特殊的身份符号包裹起来，他们必然需要一处个人专属的坐落，仿佛因此他们的呼吸才是属于他们自己鼻子的事情。那种屋子其实也算不得大，但因为必须专属于一个人，屋子里也就显得异常清冷，常常游荡着一股尸气。更多的人处于那种特别身份之下和符号包装之外，命中注定，他们必然被驱赶到空洞的大屋子里，做一些实实在在的事情，承蒙上天保佑，这些地方常常充满人间烟火。

十九个人居于其中，但也不免显得空洞和冷清，虽然其中的一些人说起话来一直都是粗喉大嗓的。当众人的喧嚣暂时歇止的时候，那种空洞和冷清就像一只怪兽乘虚而入，并把它们毛茸茸的爪子伸到每个人的鼻孔跟前，仿佛要抓住他们的呼吸，然后把那些人一个个捂得喘不过气来——当然不能，因为每个人好像都是受上天特别保护与差遣的。每过一定时间，仿佛接到神谕，他们总会站起来，离开座位和手头的工作，要么与人说话，把自己的呼吸和别人的连接起来，要么，他们会有所期待有所企图一般走出去，把自己融入黏稠而透明的阳光。那是从来都很亲切可人的秋日阳光。两扇门一开一合，那个空间里的那种空洞就被抽取得更加空洞或者被填充得更加丰盈，毕竟有空气和阳光从屋门处或进或出，所以偌大的屋子从来不会出现死一般的冷寂，人的气场也不会显得虚无缥缈若有若无——因而，即便那种冷清到了再无冷清的地步，每个人的呼吸没有哪一只手能够抓得住。

老一些的，自从进门就像一棵老树安坐一处，要么作为室内风云变幻风月迷茫的沉静看客，要么用自己的乐趣把别人制造的喧嚣隔离到这个世界的远不可及之处。年轻一些的，现在正是她们穿上短裙的时候，但那样的短裙除了短之外，其余时尚意味没有人公开说清来历出处。短裙包住了腿和身体的一小部分，在别人，感觉是有些冷的，不过穿短裙的人她们自己总是热情洋溢的。在多余的空间丛莽里穿来穿去，好像在披荆斩棘，好像是筚路蓝缕，或者，好像正在趟过一条正在变冷的河，而河水，正好刚刚没到她们的大腿处。短裙遮盖起来的地方，应该是足够温暖的。

更年轻的一些总像风中飘蓬那样定不下来，或者总像蜂蝶总在找寻花朵之类赏心悦目提神醒脑的东西。她们屡屡自门而入也自门而出，仿佛总是需要在外面汹涌澎湃的阳光里畅游，并且随时都会漂游到另一个世界里去。

在静静观望者的眼里，与人相关的时光会在突然之间紧缩在这里。时光因为紧缩而被简化了，于是，一个人的一生或者人的一生代表性的阶段场景就像电影“蒙太奇”那样飞快地闪现起来。那种闪现是按照一定的生长方向的：长大了，成熟了，老了，离开了；或者，回来了，很衰老，很成熟，很年轻，最后在孩童时代全都定格成停止生长的照片模样。全部行程就这么有限，总有一些关节无法完全打开，总是这样一些局部或片段，其外的细节甚至大概只能存放在个人自己的记忆里。各心自明，但难相通，无论顺向的瞻望还是逆向的回顾，都会令人生忧而不能心无旁骛。
　　　　
老一些的，并不想成为年轻人那样年轻的，是的，不想。所以，众口一词的返老还童的人生祈愿是相当空泛的，恰好透露出人性之中不可避免的欺人与自欺。除了深知一切都是不可逆转的，他们也深知，有些过程是不想重复也不必重复的。过去的时光，平坦安逸的时候总是很少，多数时候总是置身于一条条湍急的河流和一座座危拔的高山，那里铭刻着一些美好的记忆，也沉淀着、埋藏着一些不堪回首的深刻教训，相对而言，那些教训才是主要的。只是后来，那些艰难险阻都成了过往以后，人都会自然而然地把自己粉饰成浪漫主义的，而脚本都是庄老之学的散碎旧页。人就会娓娓道出放肆的寻欢作乐和大胆的胡作非为的种种经历。即便如此，人心尽知，其实谁也不想在时光之河上逆流回去——好的可以回味，而坏的同样必然面对，好与坏又紧紧连结在一起，在同一时空里纠缠不清，单纯的美好的确美好，但谁也无法单独分拣出来——谁想回去！河流和高山是同一性质的喻体，都代表人生无法避免的种种苦厄，不再回味也罢，不再历经也好。
　　　　
难以入定的年轻人以及他们无处安放的年轻都在宣告他们不想很快成为静如大山的老者，所以他们总是把声音与呼吸跟别人频频连接，总在空旷的地方走来走去进进出出，在平静流淌的阳光和空旷静谧的阴影中无所顾忌地穿梭，仿佛，他们需要的是他们看到和听到的一切。他们总会持重如轻，所谓人生过程中艰难的抉择此类东西，在他们那里是很少有的。
　　　　
渐老之后，习惯坐定，也习惯静观默想。但在心境如歌的时候，也会觉得这样一任光阴在无法取舍中徒然流淌终究是一种罪过。坐守和静观，其实是忏悔和补偿，却不知谁有办法让年轻的心智规避一些无形的暗伤和有形的硬伤，真的，不知道有谁。再说，语言的鸿沟只是假象，年龄的隔阂也只是借口，内心的自我拘囿与禁锢才是真相。有些距离无法测量，有些活法无法探明。脑后一片秋色，对那些青丝如云者们有什么可说的，即便说了，报之以极其真诚的感谢，本质上无异于果断的谢绝。娱乐与消费，那是与四季、与阳光毫不相干的东西，手段变成目的之后，所有关于手段的资源大幅增值。阳光，秋日的阳光，在户外激流澎湃，但不知谁是随心率性的鉴赏者，谁又是狂放不羁的入流者。娱乐与消费像石蜡一样把许多原色和原味封闭起来，新的狂热全都是重口味的松散组合，从衣饰到用具，从食物到性伴侣，从薪酬到外财，都携带着公开的秘密。“妆罢低头问夫婿”，谁都想象得出自己就是那个佼佼者。
　　　　
紧缩的时光把一切都变得概括了、抽象了。在偌大的地方，在如此怪谲的时空散页里，人和时光的散页属性都是具体而清晰的。那么，应该有一个意识与精神的凝聚体吧——姑且回到原处吧；假设有这么一些客观的“我”，然后有一个个主体的“我”，然后有一个本体的我，一切才是可以被语言变成流动的情感与思想的。
　　　　
相对而言，我是这里的老者。我从十八个同室同事们出出入入及一颦一笑一言一语中，看到许多的人都像金蝉一样蜕去了少年的外壳，新长出来的甲壳居然都是迷彩的！这个事实居然是在若干年前出了校门之后才逐渐产生的！但还在相当辛苦地平衡着天性与责任的天平。进而，许多人的青年时代无一不变得迷惘且躁动，生活与事业这两个车轮常常跑偏，不免回头，不免绕圈，不免人仰马翻车散架，再后来，在盲目与昏乱中，暂且在被虚拟放大的爱情生活里休养生息。然后，谁的中年都带着显性的硬伤和隐性的暗伤。伤口不再流血，但伤疤一定还在，一旦有人问起，回答的内容和语调依然是浪漫主义的，并且总是煞有介事地加重语气：未来的日子将会是阳光灿烂的。
　　　　
——阳光？现在正是阳光灿烂的时候，莫非未来突如其来了吗？雾重的秋天，天高云淡的秋天。偶得爽朗的艳阳，我总看见自己在山高水长的背景上单独行走，是在前前后后都有许多行人的背景上单独行走。年岁不同，声音粗细不等，身态腴瘠各异，神态动静大相径庭。我不得不接近一些同龄的人在秋天的阳光下相聚、畅谈。但也不免黯然神伤了。志趣不同，志趣不同。很快，我又不得不允许自己和别人沿着既定的方向各自前行——就走到这里了，就独坐在这里了，有时候整天都默不作声，对这个世界的关照仅仅只用耳朵和眼睛，当然还有脑子。十九个人，一间大屋子，是一间半教室那么大的空间，它给里面所有的人预留出相当的空旷和冷清。这对我来说又是幸运的：避开普遍的繁华，不在自己独有的繁华中心安理得又怎么可能！
　　　　
人的和谐相融是有许多前置条件和预设目的的，唯有偶然不带任何功利考量和价值比较的精神活力才可拥有纯粹意义上的沟通——我知道这个论断多有瑕疵，但我依然喜欢对别人这样说，或者只是喜欢对自己这样说，对此我有极为稳妥的退守之处——我可以列举出许多实例。
　　　　
我在这个空旷的地方看到那么多散页一样的东西了。每一页都是人人各自写就的，我却别有用心地把它们屡屡重新组装成自己专属的，是的，我是这么重新组装自己也重新组装别人的。过去的半生，没有多少可资珍藏的页面在眼前炫朗起来，它们串接起来的那条长路，却是自己亲自走过的；不是物质消耗意义上的，而是单纯时间意义上的。那种纯粹意义上的、几乎完全透明的人际交割在这里已是高档的奢侈品了，年轻人肆意挥霍，如我之流真的消费不起，而所有有形的财富与无形的财富本质上都是虚假的。我们受用的仅仅是时间，在年轻人那里，时间这东西总是微不足道的，而在如我之流，它才是人的灵魂存在并证明成长的唯一凭据。
　　　　
从青葱少年到华发半老同处一室，看上去这是相当符合造物节律的，而我的困惑却是，自己到底处在高山之巅还是老树之根，我无法把自己确定下来，困惑至此，大概源于我本不想定于一处。我还是想如风一般流动，像写着文字的散页那样由我从精神层面上把自己和别人任意组接，总之，我不想在时间规定的范围内给自己臆造一个年龄的标签常常挂在脸上，或者写在纸上贴在墙上；或曰，我不想让自己以年龄为依据处于被装订起来的状态，我还有心态方面的生机和作为方面旺盛的活力。我不年轻了，但也远远谈不上衰老，毕竟，我还是一张灵活的散页。
　　　　
忽然，一群年轻人推门而入。空洞的大屋子从门口处豁然一亮，仿佛是潮水一般的阳光把她们推进来了。其实，她们还是我那些同室同事，至于她们是何时出去的，是结伙出去的还是单个出去的，我丝毫不知。现在她们蜂拥而入，我顿然感到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拒绝年轻和生机这样一些东西的，因为我曾经年轻，现在觉得自己也没有真正老去。
　　　　
一阵响亮而美丽的喧哗渐次停息。我的心被这种场景捂得热乎乎的，一股青春的热流将欲喷涌而出。这一刻，我忽然想介入她们的喧哗与躁动。恰逢其时，她们似乎先意识到室内尚有稳如泰山的独坐默想者或埋头捧读者。平沙落雁，水落石出，她们各就各位开始工作。
　　　　
好吧，现在轮到我出去了，轮到我投身到黏稠而透明的阳光里畅游一番了。作为一张诗性和哲性的散页，我也是属于室外天地和秋日阳光的。
　　　　
2015-1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