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病

　　怀旧是时间给的病，病得越久越哀伤。
　　晴明爽朗的秋日是魔法师手中的水晶球。我不是奇迹幻境的旁观者，而是水晶球中那个病得很重的哀伤者。
　　一些人飘向水晶球的边缘，拉不回，拦不住，我眼睁睁看着他们都变成星子一样遥远而明亮的。在日渐远离所致的空旷里，我的肢体处在绠短而不汲深的窘境，只能委托灵魂前去触摸哀伤的源头。
　　飘向水晶球边缘的人好像要融化了，我好像能看到他们的眼里闪烁着幻境里才有的奇异光芒。它们是先行者，我是后继者。我吸进的空气是他们呼出的，我就闻到了他们散发出来的哀伤，也闻到了他们的心里飘散出来的悲苦。
　　他们的哀伤如高远的秋阳，以留恋和慈爱的表情向我发射越来越接近尾声的暖光。我们同在水晶球中悬浮着，被秋日阳光把玩着。秋天就是水晶球，时光，就是那位魔法师。
　　哀伤而悲苦的人们像尘埃和薄云一样滑向远方。而此刻，我觉得我该向他们多叫几声“爸”“妈”了。我就叫。但没有用，我无法阻止他们朝着时光深处远处的滑翔。他们以微笑作为对我的回应，也以微笑的方式证明他们还在这样爽朗的秋天承受爽朗的天光，还在时光魔法师的手中行走和睡眠，而他们所做的一切都凝聚成一个最简单的祈愿：希望我过得平安快乐。
　　这种美意总与我保持着最近的距离，但我依然从中看到了他们掖藏在羸弱躯体中的哀伤和悲苦，那是他们的命！他们和那样的命厮打了一辈子，命很坚硬，很强横，但他们没有输，他们只是老了，老到每每见我必然给我火烧云一样灿烂而温暖的笑。那种近乎纯粹的笑的样子，是有旧可怀但无需为怀的样子——我明白，他们只想近距离、更近距离地看我，有时候，我会感觉到他们有伸出手来抚摸我的冲动，那时候我的肉体和灵魂就会一同颤栗！为了让距离更近一些，他们试图把我们共有的旧时光忽略，或者剪除，只占有当下，只留下他们和我。但不行，他们依然背朝远方继续滑翔。他们好像得到确证，我就站在他们面前，并且活得很安稳的。他们的笑就变得更加纯粹更加安详。
　　时光魔法师很和善的，他让一个个逐渐远离喧嚣尘世的人记住的东西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灵魂和肉体留给这个世界的珍贵之物，那就是他们的子女，是他们的灵肉分离体。他们以爱的方式告慰即将离开的自己，也祝福他们的分离体。我就觉得，这位魔法师有一张和善而从容的面庞。
　　我察觉到了，他们一定要把一些东西毫无保留地带走，甚至不想让我看见。我却知道，他们竭力掖藏并打算带走的东西一定不是这个世间的好东西，一定不是让人之所以为人并像真正的人一样过活才需要的东西。它们是世间的悲苦和哀伤。
　　听他们说过，一些事情我也和他们一起经历过，只是我记得不像他们那样全囫：世间许多弘誓大愿后来都被证明是谎言，而谎言盛行的前期造势一定是麻痹和蒙蔽。当人和生活一并被谎言碾压、反复研磨，人就会同化为具有谎言属性的因子，人的焦虑和失望也在悬浮着，谁都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和权利重新找回人的尊严和生活的本相。
　　我把他们的讲述和我仅有的记忆结合起来，我就得到了较为完整的认识：那种时候的人是被割去脑袋的鸡一样的。很不幸，割鸡头者们的原意并非要那些鸡去死，而是不想听它们的聒噪，只想让它们有条件交配和有条件下蛋的。也只允许少数的鸡代表在黑夜的尽头大叫几声迎来白天，那些鸡，都是被严格任命的；公鸡叫完之后，母鸡们就要开始下蛋，但依然不许叫。割头者们事后才发现，这样的残鸡连耳朵都没有了，无法继续听从任何声音的驱使。更为严重的是，自此，公鸡无法找到母鸡，母鸡无法找到公鸡，所有的公鸡和母鸡全都无法进食，无法交配，无法生蛋，最令割鸡头者们预想不到的是，所有的鸡很快都死掉了。
　　有一段时间，我一直分不清这到底是生活现实还是童话。当我感觉应该是童话的时候，觉得割鸡头者们的武断和粗暴是幼稚得可笑的，他们应该知道古时候的人惩治聒噪者的办法还有割去舌头的，那样做，毕竟还留着听讲的器官和应变的脑子，还不影响进食，若在主人无暇顾及的时候，那样的鸡也是可以在土地上自食其力的。还可以正常交配、生蛋，护养后代。这样一比，我觉得古人还像人，而今天的一些人更像抓住猎物断喉而食的野兽，总体上我必须承认他们是恶人或衣冠禽兽。
　　有时候，我又努力说服自己，所发生的一切不是虚构的童话，而是真切的生活现实。我就惊悚，养鸡者们还活着，觉得发生在久远年代的咄咄怪事和种种险情将会随时降临到我的头上，我常常感到害怕。但又幻想，那时候养鸡者们和我一样都是少不更事的，如今应该懂事了，应该变得仁厚一些宽容一些。幻想无法改变既成事实，我总会想起，父辈们没有资格与权利谈论生活贴近生活的时候，我毕竟是幼稚而蒙昧的，如一只破壳不久的小鸡，看不懂那些危险，“唧唧”叫着，天真无邪地迈着方步，找食吃，也找母鸡。父母他们为我补全的记忆却让我震惊：我确如一只不谙世事的小鸡，曾经无知无绝地走到滴着新鲜鸡血的割头刀上！
　　我曾想从父母那里获得更加真实准确的信息。我问他们：那时候我很小，我只记得极少的一些事情，而那些仅有的记忆都是触目惊心令人后怕到尿炕的。那些日子，你们是怎么熬过来的？
　　“忙，忙得要死！没明没夜地上工，没迟没早地开会，不让乱说话，也不敢说，会挨揪的。稍微不注意就要挨整！叫做啥就做啥就行了，那个忙，那个紧……”
　　我反复研究过那个“紧”。它不是物理学上压力所致的巨大的静态摩擦力，不是肉体上受到的捆扎与压制，也不是时间允许区间狭小度和高频度递变意义上的。它是人的灵魂所受到的压迫和逼迫，是一种剥夺和强加，剥夺了语言表达的种种权利，强加给个人被动思考的种种压力。被剥夺后形成的精神心理空缺，又被强行填入超负荷的劳作认领和意志服从。
　　所有人被迫藏掖起来的，就是人的生活和生活权利。
　　真不敢相信他们的年轻时代和我的童年时代居然冒了那么大的风险！我所说的悲苦已不能描述其实，我所说的哀伤已不能再现其真。险情过去这么多年，偶然想起，我的后背仍然阵阵发凉。
　　他们的运气真的不好。
　　当生活终于从掖藏中重新现身，人的自然性从人为压制中脱身，灵魂从沉睡中苏醒，精神从僵死中复活，那样的生活就像洁净的空气，就像清澈的水。人像风中的鸟，也像水中的鱼。他们却老了，作为衰老的鸟，他们只能躲到避风的地方，看年轻人们轻快地飞；作为衰老的鱼，他们只能停在没有涌浪的地方，看年轻的鱼儿们在水中游弋、迁徙。
　　我以为，他们幸而脱险是好事，但他们在芜杂动荡的生活场域中再难立足插手，确乎是一种不幸，那便是他们哀伤的诱因。那种哀伤在时光中渐渐变成质感很强的东西，每每在他们见我而笑的时候，无法敛藏的哀伤就从他们空洞的齿缺中掉到地上，落地有声，让我心惊。
　　一个人常常自觉怀旧，说明他的灵魂已经是生活旷野上的一朵飘蓬。
　　我的怀旧大都与正在怀旧的父母分不开。我怀旧的时间下限，总在故乡和土地上短暂的繁华转瞬逝去沦为萧瑟之后。农艺精湛的父辈们失业了，然后一齐衰老。一并衰老的还有他们的农艺，那些，原本完完全全都靠的是手上的功夫和腰腿上的力气。那些手艺已经失传或者正在失传，就像晴日里的积雪，或者经日光蒸腾，或者融入土地。父母们对此已无太多想法，甚至，他们对自己的身家性命也无太多顾虑，而是常常用心于我了。这让我很不自在，却也没有更好的言辞宽慰他们，但有闲暇，我就回到乡下看看他们，我就看见，从他们的齿缺中掉落到地上的哀伤更多，更加坚硬。如我所料，他们不大提说村庄与土地了，除了一如既往地关注云散各地的子女，言辞之间出现最多的居然是城市及其相类。我就转换话题，告诉他们，子女们当前还过得下去，有活干，有饭吃，有房住。至于城市，我觉得他们简直是在引颈张望了，眼中的亮光，是可以跟城市灯光媲美的。
　　我的心又抽紧了一下：他们活着的时候终于想到了城市，这是好事。然而，他们的衰老是村庄和土地上具有典型意义的衰老，他们的衰老把村里的人多少还活着多少已死去都记不全了，他们怎么能够在陀螺般旋转的城市生活中站稳脚跟呢？
　　他们不想要的，正是他们失去的；他们想要的，是他们无法得到的。他们的年轻时候是在昏昧、恐惧于饥饿中度过的，那时候他们甚至没有时间与心境想象真正的生活；他们的老年时期，真正的生活扣门而入，笑意盈盈的，但他们需要的已经不是很多。这种错位无法校正，这是时间和他们做的一场游戏，很滑稽，也很残酷。
　　怀旧是时间给的病，可治之药不外乎故人、故事与故物，而良药之中的“故人”一属，疗效最好的当属病者的子女吧。而子女们，少小离家，如今全都奔波在外，衰老的父母无法不哀伤。人的怀旧之疾难以治愈，衰老者又沉沦于生活之湖底，不想出声的哀伤，就像风乍起，吹皱的一湖涟漪。
　　告别，那又是时间给予的新的痛楚，而与一个个衰老者的告别，在起行者，他的心里一定奏响了悲壮的挽歌！
　　在飞驰的车上，我突然感到刚刚结束的一场回乡探视显得相当的虚无。我心自知，我的潜意识已经走到时间的前面，它暗示我：将来，这样的探视一定会变成虚无的。
　　我应该告诉我的孩子们一些事情了：时间这东西诡秘而严酷，当一个人罹患怀旧病以后就会发现，时间可以把人带入危险的童话，也可以把人送入缥缈的生活，而幸福与安乐，总是出现在童话与缥缈生活的夹缝里。 　　2017-9-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