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河的念想

一条河的念想 　　他蹲在岸边凝视着它，一如它用静如黑潭的眸子紧紧地盯住他。
我还是我么？估计他们心有灵犀，发出相同的感叹！

　　他眼中的河在岁月的磨砺与冲刷中，往日的风采已不再：活水变成了死水，清水就变浊了，浓茂青脆的芦苇被稗草枯藤替代，清澈见底的嘎啦、游鱼虾蟹全都隐入黑潭，偶尔有喘不上气来的鱼儿展现惊天一跳，“哗”的一声打破了整个河面的平静，惊扰了岸边青蛙的美梦。岸被生活垃圾与病死畜生的尸体霸气占有，在无精打采中明显度日如年，淡淡的臭味轻轻袅袅地环绕四周，提示着老朽的到来、谁也无法阻挡的死亡的迫近；长满青苔的石板路呢？难道脚印消失了，它们也就自甘沉沦地东倒西歪了么？岸上的泥土大片大片的坍塌，致使想找一处跟水亲近的地方都很难！桥已经在此处横亘了数百年，虽然早已千疮百孔，浑身爬满青苔、野草、老鼠、蟑螂、臭虫和蚊子，但依旧以一个硬汉的神情弓腰强撑着，任人践踏。清晨的水面上依旧薄雾升腾，风过处、波光粼粼，鱼跃处、水波荡漾，他却找到了恍如隔世的感觉，一如那个背井离乡的懵懂少年，再次归来已镌刻上的岁月与经历的沧桑，再也回不到从前。

　　一条河就这样从太阳金色的烘培中醒来，醒来就看见河边蹲着的老人和自己不断变老的躯体。

　　他就是那个出走半生的少年么？记得那时的他还是个喜欢戏水的孩子，每日里最喜做浪里白条、赤裸裸地裹进它的怀抱，不舍分离，上下蹦窜，捉虾逮鱼，摸嘎钓蟹。他对它没有任何隐私，屁股上的青痣，脚心的红记，大腿上的伤疤，手背的瘊子，它一一记得清楚，它分明感觉的到他心脏猛烈强壮的跳动，在水里翩然起舞时水涡的婉转旋动，他清脆爽朗的笑声曾如雨点般的四处飘散，他的明眸皓齿与柔发嫩臂都曾被它轻抚过，它依旧记得那些爽滑丝质的触感。

　　那些曾经似乎都飘落在了岁月的风里！它目中的他简直是改天换地：牙齿稀缺，一张嘴被人戏谑曰：狗洞大开。目光浑浊，白内障遮去了半只眼的势力，腰背越来越像那座桥，心脏的跳动里多了杂乱的震颤，莲藕似的胳膊混成了老树皮，尤其是那张脸，哪里有半点影子像那个曾经的翩翩少年，简直就是一个活脱脱的路人甲！

　　河看着他叹了口气，他看着河叹了口气！相看两生厌，就像一起过了二三十年的某些夫妻。

　　一条河顺着他厌弃的目光开始思考来路：青春真好，那时的自己丰盈圆润，纯洁透明，人见人爱、花见花开。鱼鳖虾蟹自由迈步，男男女女争相斗艳，牛儿泡澡，牵牛人摆草，木槌声声，欢闹嬉笑满晴空。户枢不蠹、流水不腐，在动静张弛之中美得若十八少女，处处风情处处春，令人心醉！河两岸更是随着四季更迭，风景此处甚好，鸟语花香塞耳掩鼻，蝉吟虫鸣高燥婉转，蜂飞蝶舞张狂妙曼……终一日，良辰美景奈何天：上游截流，活水变静湖，水位随着雨季潮起潮落，村人纷纷外出，酿成“田园将芜胡不归”的局面，留守的老弱病残不再看重一条河的哺育价值，肆意虐待：垃圾乱扔、死畜乱弃，用来汲水浇园的桔槔废弃闲置了，靠近水的台阶也年久失修……大浪封沙风雨飘摇沧海足以变桑田。就如曾经背井离乡想象着“外面的世界很精彩”的他若干年以后，终于在明白了“外面的世界很无奈”后，在年老体衰等待着命运的最后的皈依之后，又回到了最初的原点，在绕了一大圈的路再回到起点的时候，才能真正明白什么才是最重要，什么才是最值得珍惜的，什么时候自己是最美的。但走路的人往往只是低头看路，走的太快太急，来不及看沿途的风景和审视自己，等到想看的时候，估计已经面目全非了。

　　一条河的念想就从想念一处芦苇丛开始的。第一株芦苇是怎么在自己的躯体里扎下根的？又是怎样枝繁叶茂到成丛成片的？第一株芦花轻抚过谁的脸峡，温暖过谁的脚丫子？百灵鸟曾经停驻在哪棵树的枝头唱过歌？翠鸟曾经在哪一处做过蜻蜓点水？苇叶唰唰，不作风摆柳的姿态，宁折不弯的随风而立时，谁来赞美过它？炊烟里夹杂着粽香刺激了谁的味蕾？是哪双巧手织苇成席，扎柴成垛的？

　　一条河的念想也从回忆那个老人的生平开始。谁都年轻过，在农村居住过的孩子哪有不跟一条河亲近的？他们都是河流的孩子，他们都把河看成摇篮，在里面舒服到不想分离，甚至希望自己永远不要长大。但命运这只大手是不容许任何人懈怠的，强拉硬拽也要在时光里不停往前走，无论以什么样的方式都要将一颗空白的心用经历填满，将一颗纯洁透明的心在尘世的颠沛流离中，或伤到体无完肤，或撞到头破血流，或体会到五味杂陈，或弄成千疮百孔……长大了的同时意味着思想复杂了，心灵失纯了；境界高超了，其实不过就是懂得隐藏了；世事洞明了，背后的心酸是啥都经历过了，早已练成金刚不坏之身，可以刀枪不入了，刀枪不入之前必定是经受过了数不清的刀枪，早就伤痕累累了。他是回来了，却是为疗伤而来。他跟一条河分离，外出闯荡世界，以为有钱就可以过最理想的生活，有了钱却失去了健康，才明白，自己最想过的生活不过是跟最爱的人和物在一起回归田园，过那种宁静温暖没有任何压力的最质朴的生活，其实也就是起点的那种生活，但只有划过一个圈之后，他才真正明白他究竟想要什么，他终究还是放不下故乡村中的那条河的。

　　一条河的念想就从日出日落搜寻他的身影开始。当他一日没有出现的时候，它开始担心他，他是不是被疼痛煎熬在那张快要散架了床上？它分明看到了他额头密集的汗珠，它仿佛听到了他隐忍的呐喊！它看到了他捏紧的拳头、紧咬的牙关和变了形的脸。它多想像他小时候那样去拥抱一下他，给他抚慰与力量，可是它发现自己也老了，身体也开始变得僵直，流不动了，它发现自己也开始散发味道，令人掩鼻或者作呕，它们再也不可能像小时候那般的亲密无间了。他出现的时候，它又被吓住了：那空洞的双眼，飘忽的神思，分明就是陌生里写满绝望。它不像小时候那么懂他了，它觉得他变了，它觉得他变得让人捉摸不透了！它开始讨厌他身上的腐朽气了，其实它明白那是对死亡迫近的恐惧！

　　一条河的念想就从一丛芦苇和一个老人的消失成为了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