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少灵魂早已无家可归
2020-09-24抒情散文宋长征
一 麦子在田野上隐忍着,此时已进寒冬,旷野无人。远方的云正在酝酿一场雪的盛事,为考验这些单纯的生命,蠢蠢欲动。在北方,麦子是一种常见的作物,也是我们赖以生存的粮食。曾于南方某地,一位游人找遍了大街小巷,沮丧着脸说,现在最大的渴望就是能吃上一
一
麦子在田野上隐忍着,此时已进寒冬,旷野无人。远方的云正在酝酿一场雪的盛事,为考验这些单纯的生命,蠢蠢欲动。 在北方,麦子是一种常见的作物,也是我们赖以生存的粮食。曾于南方某地,一位游人找遍了大街小巷,沮丧着脸说,现在最大的渴望就是能吃上一碗面。此时,麦子的根系深深扎在故乡人的心里,血液与血液通连,灵魂与灵魂相依。 我们所说的收成,大抵也就是今年你家收了多少麦子,卖了多少,还储藏了多少,装满几个围囤。芳菲四月,麦浪最让人动情,当你站在青碧的田野,分不清是麦浪还是连绵的波涛。麦子手牵着手,根连着根,将纤细的生命绑缚在一起,向丰收挺进。 我能理解欢庆丰收时人们的心情,在村口的土地庙里,烧香,磕头,祭拜天地和谷神。母亲善于做面食,将花样翻新到极致——面的飞鸟,面的蟠龙,面的枣花糕,在神龛前一一摆好。这个时候母亲的眼神是虔诚的,严肃的,哪怕我们馋得要死,也必须在神灵享用之后再说。 麦子的经历从来坎坷,播种时已经秋霜铺地。可她们沉默着,隐忍着,用巨大的生长能力来对抗即将到来的漫长的寒冬。雪终于飘落,这洁白的羽毛犹如天使的翅膀,为麦子营造了一个飞翔的梦境。纤细的麦子,有野草一般的坚韧,她们知道冬天会照常过去,就像人生经历过冬日的萧瑟,一样会迎来秋日的莹润。 这是麦子教给我们的最朴素的哲理,有时短暂的等待,休养生息,只为迎来更大的收获。 ——是谁在扼杀土地,是谁在摈弃田野,是谁促使麦子的灵魂远行,将大片大片的麦田撂荒,修建成高楼大厦,商铺林立,再也看不见一丝烟火气息。 他们走的时候眼含热泪,望一眼饱满的麦穗,在风中渐行渐远。麦收爷最后看一眼自家的麦田,轰隆隆的庞然大物过去,田野将夷为平地。最后一截院墙合拢,我知道,麦子的身影将再也不会在这片土地上起舞,天使的羽毛,将再也不能见证一颗颗纯净的灵魂在田野上奔跑。 二 这是村子里最后一头牛,瘦骨嶙峋,站在萧瑟的秋风之中,裂开的长长的蹄夹无人修剪,身上斑落的皮毛看上去又老又丑。牛轭,曾经深深陷进肩胛,而今只剩下一道深深的沟壑。 晴耕雨读,这样诗意的词汇以后只合在史册中相遇,一个人,一头牛,一片田野,一个遥远的黄昏,将只呈现于现代人恍然若失的梦境。 我们的父辈,曾经和一头牛亲如兄弟。当六爷把牛轭,缰绳,一一置放于庭院当中,那头黑色的犍牛早已打着响鼻从牛圈里走出。稳妥的步伐,沉稳有力,善解人意的眼神像两眼清泉,能看见繁花似锦的春天,和硕果累累的秋日。牛的品行,像极了一个忠厚老实的庄稼汉子,吃的是最廉价的青草,干的是最粗最重的农活。 你从来不会听见一头牛抱怨什么,你也不一定理解我们的父辈看一头牛时会心的眼神。那是老友之间才存在的默契。当牛的腰背紧弓,人的手中便使满了力气;当人感觉到疲倦,牛用鼻梁蹭蹭人的腿肚子。 牛贩子看上了最后一头村庄里的牛。村庄里的牛们在一个黄昏一头接着一头消逝在乡路的深处。这是一个让人落寞的黄昏,当人与人的情感日渐疏离,谁还在乎和一头牛曾经相依相伴的岁月? 村里的年轻人差不多走光了。他们即使不走也不愿面对一个院子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了。他们要去花花绿绿的世界,要用自己的力气和汗水去置换花花绿绿的票子。眼下,再没有比钞票更撩动人的心弦和神经了。这是一个物欲横流的年代,也是一个健忘的时代。提速,信息,宅,更方便快捷的生活代替了农耕时代的劳顿与闲散。黄昏的村口,再没有人说着眼下的收成和圈里的牲灵了,只有一阵落寞的长风,携起一个个花花绿绿的方便袋,像一片片残破的旗子,将残局挂在树枝上飘扬。 也许,最后一头牛的离去无人哀伤。漠视的眼神在转身之后,更显得陌生而空洞。粗重的铁轨,载着轻装远行的人群,散落在每一个城池的角落。 一头牛做完了农耕时代的粗重劳作,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那么,下一世呢——我并不希望一头牛还能脱胎成牛。那样,太过劳累。 三 那些天边的飞鸟在黄昏时向村庄聚拢,黑压压的,像一阵风。这是一阵生动的风,鲜活的风,是自由的风。 飞鸟的家园可能是一片树林,高大的白杨树上有一个温暖的巢窠,蓝色的羽翎,其间夹杂着洁白,一只蓝背喜鹊的家族,很多年了都生活在这片高大的白杨树林。晨起,我去上学的路上,她们开晨会,练习嗓子,在枝柯间盘旋低飞,商议何处觅食。由谁留下,照看幼年的孩子。夕阳西下,她们从田野上归来,将食物放进嗷嗷待哺的孩子嘴里,然后,在白杨树叶的摆手舞里,尽情欢歌,歌唱朴素的生活。 我有时会看得出神,而忘记上学的时间,怯怯站在教室外面,等梅老师大赦。放学,梅老师把我留下,以花喜鹊为例给我上了一堂自然课。自然是什么?自然是众生的家园,自然是上帝赐予我们最珍贵的礼物,一花一水一枚小小的沙粒,都蕴含在自然宽厚的掌纹里,一叶一草一只小小的飞鸟,都是我们最亲的族系。 而今,你问周围的孩子,除了在动物世界里听见的乏善可陈的解说词,有几个还能耳熟能详在说到自然界的鸟儿们眉飞色舞。 燕子栖居在屋檐下,一只燕子就是一个紫色的精灵,准时啄破小河里的坚冰,衔来春泥,搭建世界上最细致精巧的小房子。她们喜欢绕梁而舞,呢喃着欢快的音符,洒落在童年简陋生活里的每一寸空隙。她们有时在晾衣绳上低语,那情形,像正在热恋的少男少女,矜持而羞怯,却又满怀憧憬。 钢筋水泥的高楼布满城市与乡下的地理版图,沿着每一条干线主干线,甚至乡间的柏油马路,这样的堡垒随处可见。燕子找不到栖居的屋檐,花喜鹊找不到可以搭建巢窠的白杨树枝,麻雀找不到可以钻进去的墙缝,很是创意地在电线杆上的分线盒里安家,不知哪一天被安上破坏公共设施的罪名,倾巢捣下。 倾巢之下,安有完卵?随便你想象一个没有鸟儿存在的村庄会是何等模样,高大的玻璃窗前,一览无余皆是忙碌的人群,村子里的房子,一律粉刷成统一的苍白,时代在前进,而我们的审美观一退再退。 四
黑山叔一做梦就回到故乡的小小村落。磨坊里的驴鸣,河滩上的羊群,甚至满院子的鸡鸭鹅,常常入梦。儿子听话,儿媳孝顺,看黑山叔一个人孤独在家,就换了一栋大房子,把黑山叔从乡下接到城里。吃穿用,和城里人没什么两样。 有一次黑山叔偷着跑回来,下了车就在六爷家院子里喝了一瓢井拔凉水。嘴唇颤抖却说不出话,两行老泪扑簌簌落下。那夜,黑山叔和六爷喝了个酩酊大醉,两个老人孩子般手舞足蹈,说小时候一起爬墙听谁家新媳妇的床,一起摸黑钻瓜地,一起逃荒要饭的荒凉年景。 一个人怎么可以没有故乡呢?一个没有故乡的灵魂只能孤苦无依,四处流浪。谁都见过流浪的浮萍,顺着一脉无根之水四处漂流,找不到家的方向。 黑山叔的房子到底是给卖了。儿子并不是缺那仨瓜俩枣,只是看山墙裂开一条大缝,房顶上漏了一个笆斗大的窟窿,怕万一有个闪失。儿子简单地以为,这样好了吧,老家没了老房子看你怎么还能回去,一边对父亲照顾得更加周到细心。 黑山叔憋着那口气也要回去,拔掉输氧管,挣扎着起身,还是坚持回到这片梦中萦绕的土地。
老房子没了,还有一棵老槐树,老槐树下搭起的灵棚,唢呐在滴滴答答地吹。 也许没有人理解黑山叔的执拗,不过是几块老砖几片破瓦,为何还要独守一座倾圮的老屋? 唯独六爷,在秋后的荒野上,摆一瓶烧酒,说几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老伙计,老兄弟,别以为没了老屋这里就不是你的家,只要有我在,这片土地就在,我们的家园就在…… 五 闪烁的星光下,有多少灵魂已经无家可归。这家已经不是地理意义上的一个名目,而是作为一种精神上的皈依,在我们每个人的内心日渐清晰。
真的是心有多大,就能走多远? 一个朴素的灵魂一生所要寻觅的,不过是心灵的原乡。在那里,山青水绿,在那里,麦浪起伏,稻浪金黄。在那里,一花一草一木一只飞鸟一头牲畜,都会将故乡二字安安稳稳枕在心上。 [ 本帖最后由 宋长征 于 2012-7-26 16:00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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