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节（外一）

　　越来越沉迷于细节是有理由的。理由就是我想变得更客观，不想受制于深沉的愤怒和突然的悲哀。 　　即便沉迷于细节，也不能脱离思想感情，只关注衣食住行。人到中年，都非不问世事的书呆子，更非动辄怒发冲冠的愤青。情到深处情转薄，这令人匪夷所思的话拿来套用一下，推而广之到社会生活，也许可以更客观地呈现出我的精神状态：十分自我而过分消耗的症状。 　　看到一个人便想起我们一起喝酒的事情。想起一只大酒杯和一只小酒杯，这个诗人和那个诗人。这个诗人对着一大杯酒犹豫不决的时候，我拿过来替他一饮而尽。那个诗人举着的小酒杯，在我眼里如同神秘的小宇宙，透露了他圣贤的寂寞。 　　爱情出于细节。我不爱酒，也不爱酒杯。酒杯不能量化我的感情，酒也并非爱情的媒介。爱情出于细节，在生活里如是，在文学里也如是。 　　爱情超拔于生活，如同青春超拔于整个人生。从一定程度上讲，只有触摸过青春的衣角的人，才能够在青春遥远的余温里坦然面对人生的衰老和失意。 　　爱情使人甜蜜，但爱情这宝贝却由责任这魔鬼看守着。人到中年，我才领悟到，超越爱情对于早熟的人是多么容易啊，不是因为早熟的人更绝情，而是因为领略过生活的残酷之后，早熟的人面对爱情更加清醒。没有衣食无忧的生活，怎么能够沉醉于梦幻般的爱情！没有真挚深刻的爱情，怎么能够推动磐石般的生活！云端里的爱情，最终也要落到现实的泥土之中。像牛郎织女一样一年一团圆的无数留守家庭，时时在拷问世道良心。 　　爱情无疑是最个人化的感情。然而我无法抑制这种感情。因为我忽然发现一些宏大的系统性的概念，比如理想和信仰，会使我无所适从，惶惑不安，而借助爱情这种赏心悦目的词汇，可以偶尔走走神，超脱于大概念的困挠。爱情之所以美好，本质上在于它是自由的，一个人在任何时候，都可以理直气壮地爱其所爱，比如朗读一本书，写下一句诗，关注一棵树，抚摸一叶草。 　　这样的爱情，已经走向人类生活之外，变得细微或者博大了。而政体，则如同一个宏大的建筑，带着历史的巨大阴影。个人可以领受这建筑神秘的荫凉，却基本上不可能有什么新鲜的作为。 　　今年的会议不同往常，代表都在酒店登记了一间可以歇脚的客房。可是我能去爱我此日寄身的这个星级酒店吗？我爱围绕着这个酒店发生的一切个人化的记忆。 　　酒店都是喜剧性的综合体，从个体就可以看到普遍。我从来不曾对酒店进行这样的推敲。这几天出入这座十分熟悉的酒店，像一个刚刚掌握了人体结构知识而急于开始解剖工作的医学院学生一样，闭着眼睛也能够说出本地几个大酒店这种足不出户就可以满足人一切需要的奇特的地方，它们的共性和个性。 　　底层是会议室、会客厅、宴会厅。这宴会厅最大的功能是一年到头几乎不间断的婚宴。城市生活也是由俭入奢的，上溯二三十年，那时候的青年几乎都是裸婚，极少有大操大办的。这几年国家倡导节俭之风，奢华的婚宴恐怕就减少了一大半。但是一个小城市历史悠久的大酒店，当然永远不会缺少这样的生意。在我的印象中，嫁娶不再大操大办而真能拿出高风亮节的，其实屈指可数。工薪阶层感谢国家禁令，因为可以逃掉一些红色炸弹。某些级别的官员感谢禁令，因为可以逃掉一些吃喝负担。 　　无论理想还是信仰，其实都在细节之中。细节是令人心动之关节，细节可收获整体之改观。 　　我发现渺小的生命往往局限于细节（比如女人对于爱情和家庭的依恋），而伟大的生命则趋向于整体（比如男人对于权力和世界的欲望）。 　　着眼于细节，是一种有所局限的习惯。眼睛使我们从细节出发，思想却要求事件的真相，世界的整体。 　　但着眼于细节，却使我免于整体或者思想上的尴尬，使我免于愤怒和悲哀。 　　我终于看到，我的愤怒和悲哀必然是出于个人化的原因：爱情的关口才刚通过，疾病或者死亡的关口已经来临。 　　女人局限于细节，这是不言而喻的天性，我不可能超越。如何度过残缺的人生每一个漫漫长夜，而能葆有一个知识分子的尊严？也许不失尊严的活法就只是忘我地活下去。 　　或者我应该对这世界抱以愤怒。你看不见我的愤怒，但是你会看见我的沉默。我沉默，因为有人早已死去，有人刚刚死去，而有人即将死去。死是件很伤人的事情，是蚀骨的悲哀。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我不会甘心灭亡，我会默默爆发：用文字。 　　我的愤怒不能针对个人，我宝贵的情感，也要有高尚的品格，然而我肯定做不到伟人那样的无私和高尚，我的愤怒只是针对细节。 　　眼前有一扇门，不断地一开一合，伴随着尖叫的噪音。我一直被这门发出的尖叫声所震撼。我头皮发紧，神经紧张。后来我发现整个教学楼的门都是如此，门脚要在水泥地上摩擦发出钝响，除非开关门都使劲地往上提。冬天的门必须关着保持室温，而学生下课必须出这扇门，所以整个冬天，整整三个月，这扇尖叫的门，会一直让我紧张。如果有学生上课时间出门的话，这种紧张感就会被放大许多倍。我无法勒令学生不出教室，我憎恨这道尖叫的门。 　　没有人能够摆脱这道尖叫的门，我甚至会为它陷入不可思议的愤怒。这愤怒不是怨天尤人，是推己及人，甚至可以是公平正义。 　　我不相信这些学生会对于这门的尖叫声无动无衷。我无法想象，每天在这种残酷的受虐性质的环境中度过自己十七岁的孩子们，将来对置身的环境将会有怎样不可思议的麻木。我想象着对付这尖叫的门的方法，也许只需要稍稍地修葺，也许只需要更换门板，哪怕要换掉十二扇门板，学校方面也不会吝惜的。但是奇怪的是我一直就没有去反映这个问题。 　　“人人都可以忍耐，我为什么不可以？”这样想着，对尖叫的门的愤怒就慢慢消失了。愤怒是因为不愿向现实妥协。当认清现实，或者看到死亡，愤怒就不再来围剿。“我可以从现在开始把自己看作一个死去了的人。”我对自己说。我想起身体的疼痛，还想起前几天听到军人出身的姨父说自己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时候，江滩上的水杉那一树一树的火炬。 　　我于是只余悲哀。 　　“我怕死，因为我没有好好活过。”陌生的小女人悲哀地说。 　　“感同身受!”我不能对她说这样的话。 　　死亡为情感划上休止符。愤怒是怎么消失的呢？因为爱情还是因为死亡？愤怒也许是无来由的，只是一种习惯，多加克制就可以了。当然悲哀也是一种习惯。意识到某种激越的情感令人不安，我也会趋利避害，变得心如止水，安详平静。 　　死亡窥视着所有的生者。疾病早已潜伏在我中年的路途上，疼痛时不时伸出章鱼般的手脚抓挠我，我在抵抗中沉默，在沉默中妥协。即便身体在沉默中灭亡，思想也在沉默中昂扬。身体和灵魂似乎已经分道扬镳。对于阵发性的疼痛，身体惊慌失措，灵魂泰然处之。 　　我懂得生活之艰难，意外之莫测，心境安定平和。我开始整理书架，开始腾空自己的内心，开始清理回忆——这是我仅有的无足挂齿的财产。 　　白日走过街边市场，看到有人以五百元的高价叫卖网中一只脸盆样大的缩头乌龟。走到十字街口，想起一位贴心的朋友。走过花店，花八块钱买了一枝一花一骨朵的百合。——我甚至无法相信，这样冷的日子里也会有花如此娇艳。深吸一口气，花香袭人，百合花一天一夜就把我的卧室灌满了诱人的甜香。 　　那天在江滩上给姨父打电话的时候，一只狗从草丛里跳出来，乍呼着狂吠。光了头的柏杨树下，那些在风中摇动着的、青绿里夹着金黄的野草，发出令人痉挛的尖叫。草叶闪着刀片一般锋利的光芒，在想象中划破我苍白的皮肤，鲜血喷涌而出。干枯萎靡的茅草花，恍兮惚兮地摇动着空空荡荡的失色天空。 　　而今晚，冬月十五的月亮，带着血色的极大的眩晕，烛照着这个小区墨黑的庭院。
　　 （2016-12-15）
　 闲逸 　　沉迷于细节，是闲逸生活的开始。拿“闲逸”这个不痛不痒的词代替了感情色彩浓烈的“逃避”这个词，代替内心潜在的道德叙事，其实是一种必然，一种修为。时光牵动着的生命和情感，无法倒着走自己的路，所以我总是迫不及待地坐到桌前，开始一种“唯此刻重要”的生活，这种“此刻的生活”就是沿着记忆回到“曾经的生活”。 　　每一刻都在过去。生活无可挽回地过去了。我看到一把火，在眼前燃烧起来，又在淋漓尽致的燃烧中，默无声息地死灭了。 　　记下此刻的感悟，记下这个淅沥不已的仲秋之夜，我重新审阅自己两年前写下的文章时，一下子被自己的话语打动了的感觉。这样的感觉让我明白了一个问题，那就是我永远无法客观地对待文字，我无法对于文字不动心，就像对于自己的脚印或者影像不动心一样。 　　最近几乎没有亲近文学作品，然而命运所赐予的足够丰富的生活，却把它的文学性转化成为雨点般天然的音乐，顽强地盘绕在记忆之弦上。 　　说“闲逸”，说“细节”，越来越说得客观，是一个人要藏起自己情绪的表现。我写下细节这个词的时候，我是想要陈述这个词来到我心中的历程，一种必然或者巧合。或许有必然性，或者就是巧合，然而词语一旦形成文字，变得多么深刻，铁板钉钉。也许再过几年，我还会想起自己写过一篇从未发表过的文章《细节》。我的记忆只对于文章有效，这一点无可救药了。 　　今晚打开《细节》的文档，想要让文章马上重见天日。我把文章复制过来开始修改，我知道我可能令它变得面目全非，完全背离写作的初衷。 　　拿“闲逸”来开端，这个做法是无法忽视的，我已经由此说开去了，并且已经渐行渐远，枝枝蔓蔓得无法回头了。不过，理智告诉我，必须回过头来，把我要说的话说出来。 　　“闲逸”这个词，很轻，毫无悬念，也无棱角，也无椎心之感。不动声色地说话，是我这个年纪的人，是我这个不以常人眼光处世的人，面对人世沧桑的正确态度。不动声色地说话，与其说是自我修为，与其说是对于读者的体贴，不如说是虚浮无力，或者自由自在。 　　“闲逸”这个词里，有几分正能量，就有几分负能量。它实际上是写作《细节》时候的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过的一种生活状态，而这种状态，我现在是置身其中而不觉。有时候，一个念头，或者一张小牌，可以改变人生的状态，或者结局。然而无论生活在怎样的状态中，迷茫无知的人总会心有不安。
　 (2018-9-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