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草木
2022-01-11叙事散文木门长子
人生若草木水琴水琴伏在牛的身上,在帮牛捡拾身上的草屑。微风吹起她的头发,身上的碎花衣裳缭乱了空气。她的身上有一股味道,是牛的腥骚味,长时间与牛接触让水琴成了一个“牛人”。水琴每天的工作就是伺候这头牛。牛是头黑白花的大奶牛,已经很老了。水琴今……
人生若草木
水琴
水琴伏在牛的身上,在帮牛捡拾身上的草屑。微风吹起她的头发,身上的碎花衣裳缭乱了空气。她的身上有一股味道,是牛的腥骚味,长时间与牛接触让水琴成了一个“牛人”。水琴每天的工作就是伺候这头牛。牛是头黑白花的大奶牛,已经很老了。水琴今年九岁,是她奶奶对外宣称的年龄,实际上她已经十一岁了,还未上学,不是不愿,而是没人能够送她到很远的乡中心小学就读。
女子!西北人都这么称呼女孩子。这算是一种统称,也算是一种地域风情。水琴是个长相不错的小女子,不同于常人的是她身上的衣裳太过破旧。水琴有一个弟弟,据她奶奶讲是被父母带去了南方。父母原本也是要带水琴走的,只是挣得少花得多,南方也不是人人都能住下的天堂。所以,水琴就有了喂牛的义务。村里人都在享受小额扶贫贷款,她的父母临走时帮她买了这头牛。
水琴是欢喜的,因为从此以后有了伙伴,可以不寂寞地活在老迈的奶奶身边。这村子里已没几个闲玩的孩子,他们有的像水琴弟弟一样被带去了远方,有的住在乡中心小学附近的亲戚家,即便有放学后归来的,也很少有人陪她玩耍了。所以,有了牛,对水琴来说是件快乐的事。养牛不容易,水琴还小,奶奶腿脚又不利索,幸亏有村上的技术员常常来帮忙,定期看看牛吃下去的东西、产奶的质量和牛的清洁情况。
水琴每天很早就起来了,到院子里去打水,点火做饭,唤奶奶起床。然后,在吃完洗漱完之后,牵着那头牛到山洼里去吃草。遇到刮风下雨的时候,她就和奶奶呆在屋里看电视,看叽哩哇啦的声音拍卖各种奢侈品。水琴开心地笑,和奶奶一起说道荧屏上那些个扭屁股的女子像极了他们家的牛。
今天,是水琴牵牛到山洼里吃草的日子。天气很好,天空很蓝,是七月的天气。山洼里的青草繁密,草缝中时时有蚊虫飞出来。水琴穿了一件蓝花的衣裳,是乡上的帮扶干部送的。那人说话的时候脸上堆满了笑:“水琴,这衣服多好啊,是城里的大姐姐捐赠的,一分钱不要呢!”水琴呆呆地看着那衣服,想说其实它一点也没有电视广告上的好看,但是奶奶递过来的眼神让她什么也没说。奶奶说:“快谢谢这位阿姨,你看这衣裳多好啊!”于是,水琴在奶奶的声音里接过了衣服,嘴里嘟囔着连自己都听不清楚的话,好像是“谢谢”,也好像不是。
以后,水琴就穿了这件衣服到山洼里喂牛。城里人都有工作服,她就把这件当成了工作服。呆在家里的时候,她穿妈妈从南方带回来的花衣裳,虽然没有这件料子厚实,但穿着亲切。牛在安静地吃草,鼻梁上持着绳子亦步亦趋地向前挪,高大的牛身下是墨色的影子。山洼里有树,树不高,树上有叶子有风在簌簌作响。水琴坐在树下,手里握着枝杈乱画。一会儿画圆,一会儿画方,一会儿又是左手画圆右手画方,像电视剧里的小龙女。
知了在半空喳喳地叫,也不知道它们藏在哪个地方,水琴不关心这个,偶尔在地上捡到一只蝉壳,也会像丢蚂蚁一样地丢开。她喜欢的是花,紫色的或者淡黄色的花,采下戴到耳朵上或者藏在衣裳兜里,有时候找齐几十朵花用草茎串起来就能编个花环戴在头上。水琴喜欢自己的样子,尽管她还不知道什么叫做风情。
刚才,牛本来是沿着山脚吃草的,却在水琴低头玩耍的时候溜向了河边。那河是一条清浅的小河,水“哗哗”地流着,水底铺满了碎石头。牛的脚不小心滑进了水里,然后整个牛身子也滑了进去。水琴从“哗啦”的声响中抬起头来,先是一惊,接着赶紧立起身子跑了过去,直奔到牛的身边抓住了拖在牛身上的绳子。她开始大叫了。“起来,起来——”她说。小小的身子站在溪水边抖起了一阵风,“那边不是有草吗?干嘛跑到这里来,你不想活了?”牛在水琴的拉扯下转过身子,牛蹄子抬起又落下,牛的尾巴摆动得很欢,似乎有些调皮的意思。“你?你……弄脏了我的衣裳!”但牛理也不理她,独自走远了。
于是,水琴看到了牛身上粘着的草,细细长长地挂在牛的后腰上,像女子身上的装饰。水琴恼了,赶忙跟了过去,拉紧了牛身上的绳子。“你趴下,”水琴说,“你身上有草呢!”牛就趴下了,乖巧得像一个孩子。水琴小小的身子攀了上去,让牛成为她身下的风景。微风吹乱了她的头发,碎花的衣裳在空中舞成了一阵风。“我的牛——”水琴说。口气里充满了自豪感。
老袁
人们都叫他老袁。他个子不高,干瘦,身上的黑褂子是一道不逝的风景。老袁今年79岁,按照旧皇历上的说法是快要入土的人了。老袁的家在西山上的李家凹,村西的大槐树下有他刚刚盖好的两间房,红砖铺地,檐下涂画着各种色彩。老袁年轻的时候是个木匠,十里八乡请他做过活计的人很多。那时候他用自己的本事养活了两个儿子一个闺女还有他病殃殃的老伴。现如今儿子闺女都去了城里,老伴也成了南山沟里的一抔黄土,老袁依然硬朗地活着,像人们口里颂赞的不老松。
大槐树下的两间房是老袁一个人操持着盖的,儿子闺女不在身边,老袁不想劳烦亲戚朋友们前来帮忙。大家都有自己的事做,盖房子又颇费精力,能不麻烦就不麻烦别人吧!老袁想。十万块钱的房屋造价,从申请宅基地到办理各种手续再到联系工匠,着实费了老袁不少心思。两个儿子各寄了两万块钱来,远在广东的小闺女也寄了一万三千元,剩下的都是老袁一个人张罗的。幸亏去年乡上发放了部分扶贫资金,老袁的新屋才有了现在的模样。本来,按照儿子的意思,根本就没有起新院的必要,他一天天地老了,旧院能凑合着住就先凑合着,等到他实在老得不能动弹的时候再搬到儿女家里去。但老袁不乐意,他不愿意成为别人的累赘,更不愿意看谁的脸色,他得有个自己的窝。所以,在奔忙了大半年之后,老袁还是坚持给自己盖了两间房,心安理得地搬了进去。
老袁以前的旧屋早就破烂不堪了,又小又黑不说,南墙上糊的泥基本上全都脱落了,屋顶也是修了补,补了修,外面下大雨的时候屋里下小雨。冬天更是四面透风,冷得要命。小闺女嫁出去不久,他病殃殃的老伴也离世了,老袁下定决心弃了老屋建新屋。村西口的那块宅基地原来是块河滩地,前几年还有人在上面种过庄稼,现在荒芜了。老袁看上那块地是因为那上面长着两棵茁壮的大槐树。那树,还是他年轻的时候为生产队种下的呢。
办理宅基地的手续很复杂,老袁上上下下跑了不少地方求了不少人,也算他命好,恰巧赶上乡上土地流转的新政策,宅基地才有了眉目。后来就是老袁一个人忙碌,看砖,买料,订制门窗,请干活的师傅上门规划。可以说,自从有了盖房的打算,老袁就一天没消停过。现在,他的新房终于落成了,乔迁的喜酒他也请亲戚朋友们喝过了,但新房里的陈设却和过去没什么两样。铺盖还是过去的旧铺盖,锅碗瓢盆还是以前用过的,就连那栓牛的木桩子也是从老屋拆下来又安上的。“乡里人不讲究,能有个地方安身就行!”老袁心里很满足,与人说话的时候脸上也总是带着笑。是啊,新屋总比旧屋敞亮,门楣也气派。老袁心里能不高兴吗?
这几日老袁身体不大好,躺下了就不想起来,好不容易起来了又觉得哪哪都不对劲儿。上了年纪的人,儿女又不在身边,老袁这才知道不服老是不行的了。身体好的时候他能自己做饭,到山坳里伺弄伺弄那六分花椒地,可一旦生了病生计就成了大问题,有时候连一口热水都喝不上。老袁以前养过一只猫,那猫临死前的样子他依稀还记得,可怜巴巴的,四肢僵硬地躺在地上。日子像灯,晚上点亮白天灭掉;日子也像水,谁也不知道自己会活到哪一天!老袁就这么安慰自己。医疗保险、养老保险他一样不缺地交纳,老袁不愁钱,他愁的是孤苦,满屋子没有一个和他说话的人。大槐树上偶尔能落下几只喜鹊,叽叽喳喳地叫,但它们又能给他带来什么呢?乡村太安静了,年轻人进了城,小孩子也少了很多,村上剩下的大多是像他这样的老人。身体好的时候,老袁也和几个老哥们聚一聚,打打纸牌啥的,但那样的情形总是不多。
昨天,老袁说他要进城去了,无论如何也要到宝鸡去看一看,顺便治一治他气管炎的老毛病。“我走了,这新屋就没人关顾了!”老袁有些无奈,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到了山的后面,看得出他心里有些悲伤。但是老袁还是走了,第二天他收拾好自己的行李,一步一步地挪向村口。走时,老袁新房的大门没有上锁,只是用铁丝绑住了。他害怕自己记性不好弄丢了钥匙,回来后打不开门。老袁黑色的影子摇晃着向前,好像没有踩在李家凹坚实的土地上。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老槐树的叶子打着旋儿飘下来,滑进了泥坑里。十月的天气,秋早就来了。
龙老太
龙老太弯下腰捡垃圾,黑色的垃圾桶就摆在她的面前,里内盛满了各种废物。她的手指头很细,干瘦,以至于在这种干瘦扩展到她脸上之后,让人看到的也只有一张枯糙的皮了。人们称她龙老太,其实她不姓龙,只是因为耳朵听不见。
龙老太的儿子在深圳工作,办了家公司生意好像做得还不错。早些年还有个半大的孩子跟着她,后来那孩子也走了,只剩下她一个人过活。龙老太年轻的时候也算漂亮,眼睛不大,却有神,现在她那双不大的眼睛里日日黏满了黄色的东西,似乎从来不洗,也似乎她早就忘记了洗。龙老太住的小屋子原来是间柴房,正屋几年前租给了别人。据说,那儿子原本是要带她走的,后来却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走成。正屋就一直租着,租多少钱没人知道。这院子里住的都是文明人,自认为有知识有品位,谁又打听别人家的私事呢?但还是有风声传出,说她租房的钱全都寄给了他的儿子。这样的传言持续了很多年,直到有一天她儿子从深圳回来,站在院子里跟她嚷嚷,人们才知道她儿媳妇早在七八年前就跟别人跑了,儿子现在一个人带着孩子过,深圳那边消费又高不得不花她的钱。龙老太坐在院子里哭,骂那儿子没良心,挖空了她所有的积蓄。儿子也在不断地嚷嚷,说时下生意不景气,他也是没办法。
自那以后,院里的人再没见过她儿子。那天龙老太着实下手狠,用木锨柄打烂了那儿子的半张脸,再以后就是龙老太一个人过日子了,不管是刮风下雨,还是天降暴雪,她的日子就是时时刻刻在垃圾桶旁边转悠。褐色的早已看不出本色的尼龙袋子有时背在肩头,有时拖拉在地上。她手里提着一根棍子,棍子的上端斜向上伸出了一段,瞧上去好像一只龙头。所以,人们叫她龙老太也更加名正言顺了。
发现龙老太耳聋是去年的事。院子里有家人姓周,有一次将一袋坏猪肉扔进了垃圾桶。龙老太发现了那块肉,同时发现那块肉的还有两只流浪狗。龙老太上前争抢,两只狗又不肯相让,结果就遭了殃。等到人们发现这场战争的时候,龙老太已经倒在了地上。有热心人联合四五家邻居将龙老太送进了医院。然后,医院开出了一张费用不小的医疗单。
龙老太捡垃圾的时候院里人几乎不待见她,更不愿意和她近身说话。但见到这么一张医疗单子,不说话是不行了。于是有邻居们派了代表挪进病房和龙老太太说事。具体呢也不过是说这钱怎么出,是不是招了她儿子回来商量,等等。那扔了坏肉的周姓人倒也主动,说医疗费他愿意掏一半,多了就无能为力了。躺在床上的龙老大一句话不说,睁大了一双黏糊糊的眼睛望着大家。小护士进来了一次又一次,态度也是一次比一次好,问龙老太办过医疗保险没有,问她是不是请人到社区走一趟,但龙老太一声不吭,木呆得像个植物人。人们面面相觑,半天才弄清楚老太太耳朵聋了,你跟她说啥也听不到。渐渐地,去医院的人少了,渐渐地帮忙打听事的人也少了,院子里又恢复了按部就班的生活,人们偶尔碰面说起来也只是龙老太太什么出院,她那小屋实在脏得不行之类的话。
龙老太在医院里住了很长时间。后来,她在深圳办公司的儿子回来了,同时回来的还有她十六的孙子。龙老太让儿子、孙子挨门挨户地感谢人,提了礼当不说,还讲了很多客气话,说要不是大家救了她,她这条老命怕就送到狗嘴里了。人们心情复杂地搭讪,想到以前对龙老太的种种不好,心里不免愧疚。后来,龙老太的儿子又走了,她又捡起了老本行。现在龙老太每天都站在垃圾桶前,用细长的手指挑挑拣拣,满身的恶臭。她的脸更加清瘦了,头上的围巾也越发没了颜色,唯有一点有了不同,人们有时候会看到她笑,眼睛似乎也比以前明亮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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