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苹果的储存与提取
2022-01-11抒情散文青衫子
爷爷赶集回来,长长的影子从院子移进屋子,进屋的一刹那,门口暗了一下,身前的影子像是被门口截断了。从爷爷进门的那一刻起,那些断断续续的影像以集合方式向我涌来,然后被储存在一个个隐形的格子里。对于这种储存的提取期限,没有人能说得清,或许以年计,……
爷爷赶集回来,长长的影子从院子移进屋子,进屋的一刹那,门口暗了一下,身前的影子像是被门口截断了。
从爷爷进门的那一刻起,那些断断续续的影像以集合方式向我涌来,然后被储存在一个个隐形的格子里。对于这种储存的提取期限,没有人能说得清,或许以年计,或许是一辈子。
过了近四十年,爷爷早已经从这个世界消失了,可是这似乎并未妨碍我将那些储存提取出来,——小小一个缘起就够了,比如一只皱巴巴的苹果。
冬日的阳光总是显得有点吝啬,天近晌午了,——我当时知道晌午这个词。我记得地里有一种虫子,铜褐色的身子,像蚕蛹一样,比蚕蛹长得粗大,当地人叫它晌午转。大人在地里干活,我坐在地头玩儿,捏住它的身子,看它不停地转动,意思是到晌午了。
奶奶已经做好午饭,阳光才进到屋里一丁点,进门砖上沾了薄厚不匀的泥垢,牢牢的样子。那些泥垢是从布鞋底子上掉下来的,一天天踩下来,一点点聚积,踩实,今天的摞上昨天的,明天的摞上今天的,遇到下雨下雪天,免不了沾上街上或是院子里的泥巴,这让屋内屋外的界限有时候显得似乎并不那么明显,比如阳光可以进来,连同外面的风,连同冷冷的空气,更不要说那些带腿带翅的蚂蚁和飞虫,它们一次次地进入屋子,让原本贫乏的屋子因为这些进入和储存而变得丰富起来。
对于屋子的记忆我是模糊的,我甚至不清楚自己出生在哪一间。我记得弟弟出生在西屋。那一年我三岁。是一个下午,阳光很好的样子。我看到一个丑陋的湿漉漉的肉身子出现在炕上,屁股上有一片青。接生的二狗家的撇着外八字脚,叼着纸烟给爷爷报喜,又添了个大胖孙子!一向不苟言笑的爷爷竟然露出镶着金属片的牙,让着二狗家的进屋,坐下歇歇,侍以热滚滚的茶。我手里攥着一只刚出锅的签子馒头,看着大人们进进出出,看母亲揽着刚出生的弟弟露出一脸疲惫。
猪在圈里安静地卧着,羊在南墙跟下低头吃草,喜雀站在树枝上喳喳地叫。一些生长发生着,在这个普通的院子里。那些生长里面包括榆树生出榆钱,长出叶子,包括圈里的猪发情,生下小猪崽,包括一些面容和身体的发展和变老。那些生长以储存的方式给这些屋子贴以标志,里面有二狗家的报喜,有爷爷镶着金属片的牙,有弟弟屁股上的青,有母亲整个身体的疲惫,有父亲出出进进的衔烟不语。
许多记忆与那个院子有关。整个院子包括五间北屋三间西屋,都是爷爷在世时修建的。盖房的时候我已经记事儿了。我看着那个小小的人儿跟在爷爷屁股后头跑跑颠颠,有时候帮着搬几块碎砖头,有时候接过爷爷手中的墨斗和线锥。爷爷脾气大,犟得很。他会瓦匠木匠,会放线。他的手在一次帮别人盖房子的过程中刮伤了,绑着厚厚的白色绷带,很显眼。他倒背着绑了绷带的手转来转去,眼睛鹰一样盯着每一道工序每一件材料,把自己的意志完整地锲入整座院子整座房子的每个角落,似乎只有这样做才能完完全全地是他。有时候我会把他的坏脾气归结于他的手受伤,然后在心里悄悄替爷爷讲合。
那一天,我看着爷爷进屋,盯着爷爷手中的黑色旧革制提包,猜想里面装了什么东西,水果?油条?包子?点心?……我把玻璃球放进兜里,捻来捻去,玻璃球彼此碰撞摩擦发出清脆的声响,像是那些转来转去的念头。
爷爷把包放在八仙桌上,解下颈上的围脖,摘下棉帽一同挂到炕边的墙上,用笤帚扫了扫身上的尘土,洗了把脸,把包挂到墙上,回身坐到圈椅上,手里多了一个皱巴巴的苹果。苹果和爷爷的脸让我的眼睛显得有些忙碌,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身子被慢慢牵过去,下意识地酝酿着一些表情和动作,准备以一个孙子的姿态接受那只苹果。
如果这时候爷爷再问疼谁呀?我一定会豪爽地说疼爷爷!
——在关于长大了疼谁这个问题上,我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落下这样一个话把儿。他们在说这件事的时候表情是戏谑的,是一种看人笑话看人出丑的表情。这种表情时常激怒我,让我一次次落入他们的圈套。
苹果黄澄澄的,表面散布着针尖样的小斑点,能闻到轻微的香味儿。我眼巴巴地看着那只苹果,冲门的一侧闪着亮光,不知道爷爷在动什么心思,会不会再考我?
听母亲说,第一个问我疼谁这个问题的就是爷爷。当时一家人哄堂大笑。我的答案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我不记得有那样一个场景。在我不记得的时候,我,已经超出自己,做出了一个令人笑话的决定。我不清楚哪一个才是真的自己,这让我既愤怒,又无力。
奶奶闻声进门。爷爷吩咐奶奶把菜刀拿来,亲手操刀,苹果被一切两半,——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切开的苹果露出白中略带点黄的果肉和栗色的果籽。
在我的惊诧中,其中一半又被切开,两小瓣苹果月牙儿一般随着刀的冲击在桌面上晃动,其中一瓣侧倒,黑色的刀面被苹果的汁液浸出一小块水渍,那一定是甜的,本该是属于我的全部的甜。
失望从腹中涌起,渐渐冲向我的眼睛和面颊。我能感觉到自己的眼皮耷拉下来,连同整张脸。一只芦花鸡探头探脑地进来,似乎在寻找某个饭粒或是米粒。它的样子像一只贼,一只讨厌的贼。它向着爷爷的脚边走去,似乎在等待爷爷嘴边掉下来的苹果渣。一个小人儿在跺脚,在呐喊,这个老头子真是小气!小气透了!现在如果他问疼谁,那个小人儿一定会通过我的嘴巴冷冰冰地告诉他,谁也不疼,就疼自己!
我在心里起了阵仗,锣鼓齐鸣,刀来剑往。那个小人儿在我心里蹦跳着,嘶喊着,我无法将他安抚下来。那个小人儿是我的一部分,他像是拿了一枚隐身草,在爷爷看不见的地方向爷爷发起攻击,打得他丢盔弃甲。我在等一个机会,然后向爷爷发起最后的冲锋。然而很快我发现自己错了,以小诸葛著称的爷爷早早识破了这个小小人儿的伎俩,没创造任何给我撒泼的机会。爷爷拿起一小瓣苹果仔细吃着,脸上的面皮随着咀嚼的动作一鼓一鼓的。那些果肉被他镶了假牙的牙床一下一下碾碎,汁液崩出,流进他的肚子里。
奶奶不识字,依旧读懂了我满脸的文章。她背对着爷爷,在我和爷爷之间起了一堵墙,神秘地小声说,小儿,快吃吧,不然让人看见这一块儿也没得吃了。我心里沉了一下,把脸扭过去,抹了把清鼻涕,朝那只呆头呆脑的芦花鸡踢了一脚,看着它仓皇而逃。那一刻,它似乎完全代表了爷爷。爷爷不动声色,自顾自吃着,完后抹了把嘴说,苹果有点面。我朝他的方向白了一眼,心说……那些字我不会写,但是我能感觉出来,它们鲜活地从一个陌生的地方蹦出来,像熟透的豆子一样毫无征兆地炸裂开来,冲着爷爷而去,吓了我一跳。
名为《birden》的爵士音乐在耳边响起。吉他声中,开始是一个女声,继而是长长的合声,将人引向一片渺茫。我看到一片荒野,灰色的荒野,天边有灰蓝的天幕,几颗星星在隐约闪亮。我看到一个陌生的窗子,远远地,像是一不小心就会看不清窗子的样子,窗子上有一个陌生的布制玩偶在风中轻轻摇摆,它的眼睛是两只黑色的豆点,面庞鼓鼓的,有着清冷的白。继而是一阵急促的由一些不知名的乐器合成的声响。我看到似乎来了一阵风,星星消失了,灯光亮起来。我看到了玩偶的样子,看到它在风中一下一下地摇摆,似乎要用力挣脱顶端的束缚。然后我看到天幕由远及近,灰蓝变为亮蓝,湛蓝,星星越来越多,越来越近。一个女子从远处走来,眼睛定定地看着我,看着我身后的远方。她在走,走过我的身边,来到一个光亮的舞台,有冷色的光,有冷色的衣饰,然后开始急速地跳跃旋转、舞动。最后是平静的吉他伴奏声中沉寂的女声,长长的,像一双伸长的手臂,指尖流出再也回不去的深深惆怅。
音乐在循环,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字,一行连着一行,像一支长长的队伍。我似乎看不清他们的样子,他们以一个整体的方式向我涌来,不知去向。在低沉的女声里,这支队伍显得有些悲壮。吉他的声音一下一下撞击着我的心,像是他们的脚步。我知道爷爷在里面,那只被切开的苹果也在里面,连同那只被我踢了一脚的芦花鸡。可是我似乎辨不清他们,辨不清哪个是哪个,哪个离我近些或是远些。他们忽然之间便没有了声息,然后又出现,以一个沉寂的女声或是一个合声,然后是步伐铿镪地向我走来,雄纠纠气昂昂的样子。像是不认识我,像是谁也没看见我。然后他们远去,身后留下一个女声的吟唱,伴以明晰的吉他,像是在呼唤我,让我跟上他们的队伍。我的眼中涌出泪水,不知是因为音乐,还是因为他们。
我知道自己在走,向着一个未知的方向。在这个过程之间,我得以进入自己,进入久远。我看到了那支队伍,看到了队伍中的自己。那个自己是那么小,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我看不到那个自己当时的确切样子。我看到那个自己在女声中迷惘,看到那个自己在天幕下行进,穿着并不合体的衣服。我看到那个自己雄纠纠气昂昂的样子。我看到那个自己在我身边经过,目光没有在我身上作片刻停留,像是根本不认识我。我看着那个自己的背影渐渐远去。我看见他的腹内有咀嚼过后的半个苹果,看到他的兜里装的玻璃球,五只,球中间嵌有彩色的花瓣,边缘磕出了小小的坑洼。那个自己忽然疾走起来,玻璃球发出清脆的声音,被更大的声音淹没。
我试图跟上去,跟上队伍,与那个小小的自己并行,然而我发现不行,女声吟唱的时候队伍似乎就消失了,远远的样子,我得等到那段大的声响出现才能看到队伍庞大的样子。我希望看到队伍中的自己,看到那个自己当时的样子。合声似乎告诉我,那是徒劳。他们给我一个长长的手势,指着远方,指着远方的天幕。然后那些星星全部向我涌来,瞬即将我淹没。
我知道自己失败了,彻底地。我无法看到那个自己的样子。作为一种妥协,我把目光从爷爷所控制的院子里择出来,放到后院。
后院是院中姑家。姑招了上门女婿。她生下的孩子们得以姓了与爷爷一样的姓。她生了两个儿子,有一天,我在她家的一张照片上意外地发现了自己。那个自己穿着冬天的衣服鞋子,圆滚滚的身子上面是圆滚滚的脑袋,圆滚滚的脑袋上是一顶小而滑稽的帽子。我看到自己歪在姑的爹,我叫大爷爷的怀里,周围是一色黑布衣裤的大大小小的人儿。
在缓缓的女声里我记起来,那一半苹果最后终于被我吃了,真的有点噎。
我记起来,爷爷后来得了不治之症,疼得在里屋炕上打滚儿。做赤脚医生的三爷爷慢腾腾地用听诊器给爷爷听诊,打针,输液,最后发展到灌肠,白色的药水洒得到处是。爷爷破口大骂,骂父亲糟蹋钱,骂奶奶老糊涂。我很害怕,手里拿着爷爷再也吃不下的苹果,猜想爷爷的身体一定是被什么东西给噎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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