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缘谋面的公公

　　　　
　　公公去世四周年，我来瑞士生活也三年有余了。吃过早饭，婆婆从花园里采来一大捧鲜花和绿叶，整理好，我举着花束，迎着初夏热烈的阳光，在老公的引领下，我们一起去祭拜公公。
　　老公16年前漂洋过海，来到中国调试试车。那时，我们开始相识，却由于种种原因，未能相知，相恋。回家的时候，公公常常跟老公开玩笑，说你什么时候带个中国姑娘回来。也许，冥冥中公公早有预感，儿子终有一天会和一名中国姑娘相爱并喜结连理。
　　2010年一个白雪皑皑的冬日，老公第一次带上我，与婆婆一道去公墓看望父亲。照片上的公公望着我们微笑。遗憾的是，公公当年6月去世，与我的到来只相差了6个月。婆婆掸去花上的雪，红色的花朵在白雪间分外醒目。我忽然想对公公说些什么，却感到有些窘，老公和婆婆都不太相信人死后是有灵魂的。老公和婆婆出了墓地后，我说我要单独跟爸爸呆上一会儿，我说，“爸爸，伊万把中国姑娘带回来了。对不起，我来迟了，爸爸，我非常爱您的儿子，我会用我的余生来珍惜我们的爱情，照应他，爱他......我会让他觉得每一天都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爸爸，请给我们的祝福，保护我们的爱情。我爱您爸爸！祝您安息！”我的双眼湿润了，心里感到隐隐的疼痛。
　　老家的车库里，挂着一辆公公的自行车赛车。香槟色的。轮子如同一条细线。公公40岁时体检发现高血压，高血脂，高血糖这三高后，便报名参加了自行车俱乐部，开始参加自行车赛车运动。公公曾经骑着这辆香槟酒色的赛车，参加了很多自行车越野赛。获得了很多奖品。牛铃就有好几个，还有刻着自行车的金属奖杯。它们都挂在意大利老家的壁炉间的墙壁上。老公在车库干活儿的时候，我站在一边，仔细观察这辆赛车。岁月并没有让赛车沾满尘埃，车身上依旧闪着香槟的亮色。一只银灰色的饮水壶仍然插在水架上，仿佛昨天公公才骑行回来。我知道，婆婆经常擦拭这辆自行车，这是公公留下的念物之一。恍然间我似乎看到公公高大健壮的身影从旁边闪过，对着我和我的老公微笑着点点头。这个世界上如果有灵魂，公公对他的儿媳妇一定相当满意。因为来自自行车王国的儿媳妇也是如此沉迷于自行车运动，并且，与他的儿子深爱有加。
　　老公问我，喜欢这辆自行车吗？我点点头，喜欢。改天我把它收拾收拾，你就可以骑用了。我笑了。我说，婆婆看我骑上公公的自行车，一定会很开心的，对不对。老公笑笑，难说。我明白老公的意思。婆婆是个完美主义者。然而大多数情况下只是说说而已，婆婆有着一颗善良的心。她对公公的爱表现在点点滴滴中。公公的衣服被熨烫整齐地挂在衣柜里。公公的项链挂在老公的脖子上，她就感觉格外高兴。为此，每次出发回意大利老家前，我会提醒老公把项链取出来戴上。据说公公的性格也刚烈，两个人在一起生活难免吵闹，不过吵闹归吵闹，谁也不往心里去。公公喜欢婆婆烧的菜，婆婆说，你不同意我就不给你吃饭。公公赶紧“投降”。
　　公公和婆婆在同一个村子里出生，是小学和中学的同学。婆婆的嘴皮子一向厉害。那时候村里人的生活还没有现在这么好，小学时代的公公长得十分瘦小，婆婆笑他长得像头驴。他生气了就打她，把她打哭了。如今说起来婆婆就笑。两个人在瑞士再次相遇可谓缘分。公公17岁离开意大利到瑞士打工。那是二战结束不久，欧洲各国经济萧条，大量的意大利人越过边境到富有的中立国瑞士打工。公公跟着老乡在建筑工地上学会了水电技术，成为一名水电工。婆婆16岁的时候也来到瑞士工作。
　　在意大利人联谊舞会上，公公和婆婆再次相遇，一个英俊潇洒，一个美丽大方，两个人成了当晚的明星。年轻的他们很快坠入爱河。两年后，才18岁的婆婆与20岁的公公结婚了，小家安在苏黎世北面一座精致的公寓里。第二年有了第一个女儿，过了四年老公问世。意大利人家庭传统观念强，女人掌握经济大权。公公一度沉迷过买彩票，用去了很多钱。为了治他，婆婆干脆在家当起了家庭主妇。结果钱不够用了，公公便停止了这项游戏。
　　当时水电技术工人需求多，很多瑞士人私下请公公去家里帮忙干活，他经常拒绝收钱。人家就请他吃饭或送酒给他。公公性格豪爽，对人一片诚心。朋友众多,经常有各种应酬聚会。然而朋友也不是都靠得住。后来攒了钱，公婆在大意大利买了地盖了别墅。开车带瑞士朋友去别墅聚会庆贺。结果其中一个瑞士人出于嫉妒心理写了封匿名信给税务局，在瑞士，财产也要缴税的，即使你在老家的财产。害得公婆补缴了很多税还包括罚款。
　　老家的别墅是公公用小鸟铸窝的精神建成的。每个周末，公公都会开车带着老婆孩子们回老家，所有的水电活儿都自己完成，儿子跟在后面帮忙。那时候，全家人都为这个窝开心地忙碌着。如今，这里成了全家人的度假胜地。
　　意大利老家面积很大。四层楼房，旁边有车库和游戏室。院子里有苹果树、葡萄树、猕猴桃树，还喂养着七八只鸡。四条狗。所有人到了意大利老家，都会感到全身心的放松。
　　公公退休后喜欢在新家鼓捣，亲手制作了很多东西。壁炉间巨大的吊灯是公公自己做的。古色古香，有些类似大木车轮。餐桌上方的大吊灯灯罩仿佛一个巨大的铜锅，下面打了几个灯孔。墙壁上挂着很多铜制的盘子。休息的时候，公公看书，婆婆看电视。客厅的一面墙壁从上至下摆满了书。书架旁边的沙发是公公看书的固定位置，角落那里的一盏台灯仍然散发出昏黄的光。我可以想象公公看书的样子，很专注的神情，婆婆的电视声调得再响也不会影响他的注意力。
　　公公50多岁得了肝癌，开刀后效果特别好，十几年都没犯。家人朋友都感觉有天使在保护他。60岁大寿，他请了亲朋好友30多人在意大利举办了盛大的庆祝会，从下午2点一直持续到凌晨。公公60大寿后不久，癌细胞转移到大脑里，到医院剖开头颅做了切除手术，恢复效果也还不错，只是走路有些不稳。可是公公闲不住，总是不停地走动，结果摔倒了，送医院再次手术，这回家里人都劝他安静些。可是有一天，他推着小车进地下室，没把稳，连人带车摔了下去，这回便没再起来。70岁生日那天只是家人小聚了一下。直到76岁去世，公公在他铸就的别墅里享受了将近20年的时光。公公属于典型的绅士，尊重喜欢女孩子。对女孩子的要求百依百顺，而且特别谦和礼貌。即使在生命最后的日子，只要年轻的女护士出现在他的眼前，无论如何痛苦，他的脸上都会立即展开笑颜。听老公说到这些的时候，我心里不禁暗自感叹，这是一条汉子。
　　不知不觉间，我们到达墓园。墓园坐落在镇外，四周用院墙围起来。里面的墓地一个挨着一个，墓碑各有特色。坐着的年轻少女铜像下显然是过早凋零的女孩子的墓地。还有天使的雕塑，是个两岁男孩的墓地。公公的墓碑采用中国天然大理石，从整体中雕刻出一个站立着的圣母玛利亚。这是婆婆花五千法郎请人特地打造的。
　　我把原来的花从花瓶里取出来，将带来的花插进去。我对公公说，爸爸，我们来看你了。你看，我们结婚三年多了，感情依然那么深，您看到一定很高兴吧。您尽管放心，我和您的儿子一定会珍惜我们在一起生活的每一天。
　　我对老公说，如果我早些过来，说不定爸爸会活得长久一些。我们有那么多共同的兴趣爱好。喜欢骑自行车，喜欢看书。唉，命运可真是不公呀！公公在云端漫步，一定能听到我的声音，感受到我内心的愿景的。我仿佛看到墓碑上的照片里的公公正对我颔首微笑，我也努力地对他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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