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燕子及其他
2022-01-11叙事散文董克勤土喉根
家, 燕子及其他一列六间苫草的瓦屋,加上左右两侧各四间的厢房——这就是我年轻时的家。也是满屋顶瓦鬃及院中那棵百年老枣树的家。瓦鬃,无论什么时候望过去,都像是披着纱,裹着雾,像是一簇簇灰蒙蒙的神秘梦,一团团隐隐约约的青紫色幽灵;那枣树枝干仿佛……
家, 燕子及其他
一列六间苫草的瓦屋,加上左右两侧各四间的厢房——这就是我年轻时的家。也是满屋顶瓦鬃及院中那棵百年老枣树的家。瓦鬃,无论什么时候望过去,都像是披着纱,裹着雾,像是一簇簇灰蒙蒙的神秘梦,一团团隐隐约约的青紫色幽灵;那枣树枝干仿佛是黑的生铁所铸,干的一侧被马咬去了一片皮而现出灰白色树肌,但不碍它每年长出绿晶晶的叶子,挂满红珍珠般的果实。果实大而甜,下枣时真正是下了场大红雨,红枣落在地上高兴得小红鸟似地满地活蹦乱跳。到了春节,它们都齐聚在我们的雪白花糕上了。 冬天的阳光中仰望枯干枣树的枝,衬着上面蓝汪汪的天,那树枝竟像蓝宣纸上一幅乱七八糟的草书书法,劲道倒是劲道,真正的铁钩银划,但其字句的意思就不得而知了。大概是天公用这根枣树笔蓝天幕上特意写给我看的,我能读懂就好了。
这是我的家,也是一只黄狗、一只梨花猫、一条黑花红底大蛇的家。狗有牛犊子那么大,常是黄泥雕塑似地蹲在大门旁或饭桌旁,没有我们的指令,不动。我娘说,五八年,小娃童的我饿昏在野地里,大黄狗衔起我的鞋,跑到家给她报信,又领她跑向野地,我才得了救;冬天,家里穷,衣单被薄,有时夜里我竟然抱着黄狗睡到太阳出来。我知道他的皮毛比最好的棉花都暖。
有一天,猫和蛇在院子的一个角落打起架来了——也或者是玩耍——但毕竟是应了“藏龙卧虎”风水宝地的说法,立刻惊动了全村及邻村,来我家探视及询问的人络绎不绝。我祖父就把猫、狗食放在屋角洞口及其他蛇出入的地方,把它养得越来越大。以至于后来村里最老的一个老人说,“它使动风了”——那一天他感觉背后的衣服像是被谁拽住了,回头看,吓了个半死——那条大红黑花蛇,檩子般粗,昂起碗口大的头嘴,正向他吸气——树叶片片从脚边向蛇口飞。幸亏他还有足够的力气支持住自己,不致成为大蛇的口中食。这显然是故意编造来吓唬小孩的,(爷爷说,哪有那么大)但也有很多大人们深信不疑的。
出人意外的是,当时小孩子的我竟没有怕,我反而对它有亲切感。“那是俺的长虫呗?”我常常在人提到那个故事时向人夸耀。说是说,心里倒想见见我家的那个大蛇。十数次的搜寻,不果。经爷爷一句古怪的我不懂何意的呼唤,就见到一条棍子粗的黑花红底的大蛇(我有点失望:太小。)一注红红黑黑神秘水银似地,自土坯大缝间缓缓、弯弯地流出来。奶奶说:“就是它”,我正要用小木棍逗它,爷爷喝住。蛇绕了一圈,奶奶合掌祷告句什么,那蛇慢慢爬回屋角洞里去了。自此常常见到它,它慢慢地爬到水坑边喝水,慢慢绕过水缸、水桶、扁担,慢慢爬过大黄狗的身边,(黄狗不理它)慢慢向我蜿蜒而来,礼貌地停住,对视一会,它伸了伸长舌头,转头扭起优美的腰身,向爷爷蜿蜒去了。——爷爷已准备了一个鸡蛋在等着招待它。我的小花猫见到它常常敌意地弓起腰,我就把它抱开去。蛇又继续扭起优美的身段,悠闲地漫游。 这是我的家,也是一盘石磨、一只老龟、一窝燕子的家。磨,是这一带地方最大的,直径长,体厚。灰白硬石的——而不是别人家的那种软红石的。放在西厢房最南头的那间屋子里。需一头大驴或两个膀宽腰圆的大男人才能推动它。动起来就发出异响,若磨里是黄豆、玉米等坚硬颗粒粮食,磨就演奏出“轰轰隆隆”的深沉低音,因为声音是从深深巷子的深深院子里枯老枣树枝叶间传出来,那声音就像是黑暗的天边隐约的雷鸣,或者是一个很巨大很巨大的大铁轮子,慢慢辗碎石块,“隆隆”地走在忽高忽低的崎岖山路上;磨里若是地瓜干、麦麸、谷子等质软粒小粮食,磨就很奇怪地发出水溢出堤岸或者水漫平野的悄然的“咕咕”声,也有时候,这种低调忽而变作哗然的白蛇娘娘水漫金山的愤怒而高昂声响,不知为何。
所谓老龟,是我们这一带地方的传说,谁也没见过它全貌。说是有鏊子般大,两千多岁了,住村西的老槐树下。后与槐树爷不和,离开了,另寻住处,住到谁家谁家就会特别有福。有一次爷爷和其他的邻居爷爷们在一起聊天了,席地蹲在我家院子里一跺干草旁的乱干草里,吸着旱烟,但茶碗放在哪里呢?就有人看到眼前的草中,似乎是一片鏊子大的灰木块或青灰园石,就放茶碗在上面,倒上茶水。凉了,端起,喝,喝完了,要放碗时,却发现木块或石头没了!难道它是会飞、会跑的活物?就有一个眼睛不很花的爷爷回忆说,他刚才似乎看到,放碗的石头或木块上面,像是有龟背上八卦似的条纹——莫非它就是那个大龟!爷爷们惊异了!全村人惊异了!邻村人惊异了!我爷爷当下就命令家人,永远不要动那个草垛。但接着一九五八年来了,我家成了全村人的食堂,烧火的去搬那垛草,草搬完了,露出来的是光光的空地,并无大龟踪影,很失望,但也有人说是大龟预先跑了,神灵岂能让人捉住?我当时很肯定地认为,大龟是钻到我家堂屋的地下去了,因为前一场大暴雨,村里大多数的人家都淹上水了,独有我家院子里没有水,我就猜想,是大龟临时将我们的屋子庭院驮高了,水就上不来了。
至于春节后我第一盼望的,就是我家那一只燕子的到来。听爷爷说,在我睡摇篮的时候,这只燕子喂完了它的孩子,就站在我摇篮的边沿上跟我唧唧咋咋地说话。奶奶说是摇篮里的被子上有食物的残渣,燕子才往那里飞的。爷爷也不和她争辩,第二天两人又看到了摇篮上燕子的同样情景,这一次是特意拍去了食物渣子的,奶奶就真信了。而且看到了我还抓挠着小手,小嘴依依呀呀地应着燕子来回话。燕子说话时,时而左偏偏头看我,时而右偏偏头看我,时而不左不右地不偏头看我。说到一定的时候,还激动地扇动着翅膀。爷爷说它偏头时是在想心里的话如何说,煽动翅膀是它“以手势助讲话”。真聪明!后来妈妈见到这种情景,担心万一燕子会啄伤我,就斥责着赶飞了。但燕子以后还是时常在我摇篮周边及上边来回飞,唱着那特别婉转的歌儿。听完爷爷说的这些,我特别奇怪且痛恨自己,为何自己的脑子对此竟能无一点印象?但也愈加强烈地盼望燕子的归来了。
终于在一个暖和的晴朗天,屋外老枣树上传来了熟悉的呢喃声。我第一个跑出来,接着便跑出来爷爷奶奶和我的小侄子。就见干枯的黑枣枝上的那只燕子,在低头看我们。穿一身漆黑漆黑的真正燕尾服,脖子围着紫红紫红的领结,肚腹上露出的衬衣雪白雪白的,纤尘不染。见了我们,又唱起来。声音清脆饱满,像金颗玉粒滴落在银盘子上的声响;声音婉转、圆润,圆润得心灵暖暖的湿;一般的鸟音,多是单音符直线式的长鸣,而燕子的歌唱曲调则是千回百转,跌宕起伏,曲折有致。所以它不但是歌唱家而且还是作曲家、音乐家。特别是它的歌唱里,还有作为是花腔的极快速卷舌音和弹舌音,就像我们农民吆喝驴走的那种舌音。因此我后来推测,苏联人祖先在发明自己语言时,肯定是借鉴了燕子的语言的。爷爷说燕子的歌唱是礼貌式的,在没进自己的窝之前,预先向我们打的招呼。果然它们唱了一会,就飞进堂屋里它的窝里去了。
我曾试图让燕子再次亲近我,我就捉些虫子,高举在手上,想引树上的它们下来。但也许是我长成了大孩子或是听从了妈妈警告的缘故吧,燕子们总是高高在上、置若罔闻,不肯下来,也不唱歌。终于有一只跳到离我最近的树枝上了,我马上认出就是我家的那只老燕子。它长时间地来回扭头看我,小宝石似的黑眼珠闪出的光倒是挺温和,还低声叫着什么。爷爷让我爬上梯子,将捉得的所有虫子,都放在屋顶上的一张纸上,那只老燕子马上去吃了,吃完了,叫几声,在我头顶盘旋几圈,又回到它伙伴群里去了。我猜想,把虫子放房屋顶上,大概就是燕子刚才低声告诉我的话。但爷爷怎么知道的呢?
六十年代末的那几年,爷爷奶奶相继离世了,狗在一星期后就因为不吃食,而“呜呜”地悲鸣着死了。接着老枣树的巨大树冠也在那一年的大暴风雨中折断了。那风真大,铁扫帚似地摧毁地上的一切。枣树干被折断时有巨大的岩石倏然碎裂的尖锐声响,伴着电闪雷鸣,接着倒翻江似地倒落下来那树冠,塞满了整个院子。西厢的磨房漏了雨水,接着倒塌了。塌下来的泥土、水、草叶、瓦砾深深掩埋了那已停止了歌唱的大磨。从此也没见到过那条大蛇,估计它潜沉入地下去了,也或者是死在地下了。燕子依然在我家出出进进,只是很少鸣叫、歌唱了。鉴于我家房倒屋塌、树折家破的样子,我想燕子明年不会再来了,结果,第二年,我在我家堂屋上的瓦鬃旁又听到了那只老燕子礼貌的呢喃,看到了它头顶天空盘旋的一群它的儿孙。
我中年时,在异乡教书,有时回家看父母,就见残垣断壁里,面黄肌瘦的父母各自伏在柱棍上,在椅子里打盹,几只燕子缩着脖子栖在他们的肩上、椅子背上。我心里已经哀哭了,眼里噙着泪,父母亲却都笑着用柱棍站起来了,迎我到堂屋里,母亲说要为我做饭时,屋外的房顶上和椅子上传来了燕子的欢叫声、歌唱声。事实上,在那几年里,燕子年年来,天天陪伴着我父母,安慰着我父母。我不如燕子,我是个不肖子,我感谢燕子。
父母去世后,我须将旧屋拆去,用拆得的材料,在异地盖新屋。拆了厢房和东堂屋之后,就要拆西堂屋的最后两间,忽看见绕我飞来飞去的燕子,我巨雷灌顶似地醒悟,说:“不拆了,留给燕子!”二十个泥水匠嘡目结舌地看着我,以为我说胡话,但也最后服从了。
果然看到燕子在之后的每年都光临那个被我破坏得支离破碎的老家。只见他们在残墙破壁中来往穿梭,在残留的两间老屋里继续休养生息繁衍后代,嘴里还快活地唱着,我就忽然厌恶起在异地盖的洋灰水泥的建筑了。那里没有这样的燕子,没有这里的瓦鬃、青草,没有这样的泥土砖石。那里只有灰白色的死硬死硬的洋灰地板,洋灰屋顶,洋灰墙壁,只有电视、电脑这些无生命的东西。看到这里,眼前又站起来我的敬爱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老枣树、老狗、大蛇、大龟……。而在新居,只有无穷尽的烦人的事务……。忽然想到,我的迁徙住所,或许是我人生的大错误?我感到,我为此失去了很多宝贵的东西。
那一年春节,我照例去老家贴春联,这一次带去了孩子,孩子见到残垣颓壁,很诧异,“这破地方,没人住,还贴什么春联?”我出他意料地很愤怒地训斥他一顿:
“这里是咱的根。你不能不敬!不敬就是个不肖子孙!”
“怎么没人住?燕子晚两天就来了,它是咱老家的一个重要成员!”
“咱如果突然地不贴春联了,它还能找到家吗?”
“找不到家,它不就没有家了吗?找不到家,我不就又没了一个亲人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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