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烟

尘烟１
　　她给过我一把豆角，两个茄子，在她家吃过的厚厚的，香咸的发面饼。她几句话就一个“弄不清”……她家院子里有枣树，刚下过雨，树叶被洗的碧绿。有风吹来，还洒下一片小雨点。有十多只鸡，跑来跳下的觅食，它们不怕人，歪着头看我。我倒要有些小心，不留神踩一脚鸡粪。屋里还养了一只猫。骑摩托车走在路上，她老公停下来，还要给放羊的再要一只小狗……
　　他说话磕巴嘴，说自己就是“种地的脑袋”，干别的不行。去鸭棚里给人养过一阵鸭子，“不行啊！看不懂瓶子上的字！给人家把鸭子喂死了怎么办？”……他的母亲走时说，“我是我，他是他。我的钱给我。”……他老婆眼睛有些斜视，他女儿三四岁的样子，学着大人口气，“你来了？你吃饭了吗？”这让孩子的父母感到极骄傲，他们怕我没有注意到女儿的本事，就一遍遍的重复，“啊！你来了？你吃饭了吗？呵呵，你来了？”墙上挂着两人的结婚照，复古的，长袍马褂，女主角手拿团扇，正好摆个恰当的眼神……
　　这几天，一直在想一些事情，也还是访问期间的两个农民。想得恍惚，也不敢轻易成文，又觉得必须要留下些记录，于是，还是要硬起头皮，收拾头脑里的那些记忆。
　２
　　土，现在基本少含褒义。
　　我们中国人是泥土做成的。传说女娲用手仔细捏的，就是富贵人；用藤条随意一甩出去的，就成了低贱人。但都还是泥土的。泥人根本都是土性，打散了看，大家一样。
　　事实上，我们也可以看得到：做得富贵人的，大家都在有意的远离了泥土。
　　有些人，却离不开，也离不得。
３
　　“弄不清……嗯，弄不清。”
　　我问她地里收入支出的情况，大嫂说弄不情。问她老公挣多少钱，孩子花多少钱，她也还是弄不清，只知道，挣得钱又都花了。人家要咱就给，反正是“不老少”，到底多少？弄不清。再问些旧年的事情，比如哪一年盖的房，哪一年结的婚，哪一年上过什么学校，什么时候毕业统统一律弄不清。
　　整个访问下来，她弄得清楚，极有把握的一件事就是“五遍！我一共拔了五遍！”
　　她说自己家地里种了辣椒，今年雨水太勤。草就长得快。她说自己在地里拔草，到现在一共拔了“五遍”。说这个的时候，她极有把握，揸开五指朝我脸前一伸。我看她表情蛮骄傲，又似劳累后的释然。也许还有得意，还有哀伤。反正，她很大声音，信心满满的告诉我“五遍”，这事儿她弄得清，有把握。
　　她每天早晨天一亮就去地里干活，除了吃饭，就一直在庄稼里。直到晚上太阳落下才回家。就这样，就像古书里说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天做多长时间，每月做多少天，一年有几个月在做工？“弄不清”。反正是一年到头，没闲着的时候。
　　生活啦，理想啊，政治啦，经济啦，别人的是非，她也一律“弄不清”。因为那些跟她也没有什么关系。只是要种地，要干活。一粒种子种到土地里，然后就会长出苗来。还会有草，拔掉草，苗就长得壮，就能结得果，就能吃得粮。别的，“弄不清”，也或者说根本没想过要去“弄”。
４
　　有时候想，我们脚下的这块土，真的母亲般的宽厚又伟大。
　　无论什么样的子女，她都一概的养活着，又一样的把他们埋葬在自己的胸怀里。
　　在母亲的怀抱里，不需要担忧，不需要智慧。也不需要有什么“弄得清”。
　　只需要对这母亲般的厚土，一种天然的亲近，信任。
　　生于斯，死于斯。
５
　　上面的这位“弄不清”大嫂，只不过四十岁多点的年龄。两个女儿，还又生了一个儿子。在她看来，生养的多自然是好的，生儿子比女儿当然是好的。
　　整个的访问过程就在他们家里屋。三个孩子都在。地上床上抓来跳去，唧唧喳喳闹作一团。不大的小屋，弄得像一大锅粥，锅里还混煮了菜叶子，地瓜块，一直在一停的开着锅，翻着滚儿。
　　丈夫在外面给建筑工地上做架子工。就是给盖楼的搭手脚架。他告诉我说：去年包一个活。我们算了算，每平米要**钱。另一个队报价比我们少。但最后算起来，比我们挣的多的多。人家他们会算，是按那“什么什么”算的。咱就“弄不清”。
　　两人的口头语一样。说话时的表情也差不多。都是很大声的说着，脸上像是很骄傲，很得意。又感慨，且伤感的那种。总之他们想表达的意思很丰富，到底有哪些，我也“弄不清”。
　　――上面的这户人家，让我有些无奈，有些苦恼。但，在我，又不能不为着感动。那天中午，我在住处午休，大嫂门外送来菜，看我几次，又不好敲门。说起来时，又只是憨憨一笑。那大哥，留我吃晚饭，又让大女儿去小店里拿来几瓶啤酒。我们就嘴对瓶嘴的喝酒，随便的说话。那顿饭吃的好香，好舒服。

6
　　这户人家，当街朝南的大门。
　　他，年纪不到30岁。可能是由于紧张，说话总有些磕巴，又不好意思的咧嘴，带了傻像的一笑。他说自己脑子笨，学习不好。现在什么也干不了。去年养过几天鸭子，人家嫌他没文化，就不让干了。好像工钱也没有给齐全。
　　听这里，我不禁会问：至于吗？养个鸭子需要什么文化吗？
　　他瞪圆眼睛，理直气壮的说：要啊！喂鸭子时，不是要兑药吗？那些药瓶上面写什么，都是英语什么的。我不认识！给人家弄错了，会出大事的。我干不了。
　　我那时，也一下子说不出别的。事后再想，我觉得，这，也许不是什么文化的问题。而是一个心理障碍。
　　王熙凤也不认识字，她却可以当着宁荣二府的家。杀伐决断全在她一人，没有一事不清清楚楚。
　　我在另外一个村子也遇到一个王熙凤式的老太太。她年纪差不多60来岁，心明眼亮，事事不肯落后，样样井井有条。按她原话：我这个人，没有想做做不成的事儿！
　　就在我访问的这个村子里，原来的老支书就认不得几个字。他却经管着村里各项事务，村内各家各户各色人等都了然于胸。他带我去做访问，我事先写个人名单给他，他就给我安排的妥当。后来，他说自己不认识字，我就大吃惊：那你怎么认得这些人名的？
　　他的回答：几个人名，看得多了，（字的）大致模样还是认得出。你让我写，我是不会写。
　　我觉得像这位“磕巴哥”一直在说自己文化低，做不得什么事。也许是他自己做事，首先就没有什么信心吧。
　　果然，后来听他母亲说，他小时候头脑也聪明的。后来，被牛踩过。是吓的。命是拣回来一条。人就傻了。现在说话也磕磕巴巴，脑袋也不太清楚。

7
　　磕巴哥娶得媳妇，两只眼睛朝看两个方向。言语间，听得出，她不属善类。评说身边人事，多有愤愤之情。不过，对自己的孩子，母性温柔。小女孩还不到上学的年纪，刚学着说话，见有人来，却不怕生。主动招呼：你来了？喝水呗？吃饭了吗？――这让她的父母大添光彩。几番几次的重复女儿的话，在客人面前显耀：呵呵，喝水呗？吃饭了吗？呵呵呵……
　　斜眼媳妇说自己要带孩子，不能下地干活。家里面只老公一个人劳作。日子过很难。别人家有冰箱，她们家也没有。别人家有空调，她们家也没有。别人家有电热壶，她们家也没有，只能烧柴火烧开水，尝尝，这水一股子烟熏味……
　　她问：我们家这么困难。受访金是不是应该多给点？
８
　　磕巴哥的母亲身体很好。耳不聋眼不花。徒步２０多里路不当事，一年到头不生病。
　　老太太也有一桩心事：只住闺女家，这算个什么事儿？几个闺女倒是都不嫌弃。一说就是“你就在这里住着吧！想吃什么就做什么，想要什么就买什么。哪里住不是住？闺女不是亲的？”话是这么说。但毕竟那是闺女家啊！不是自己的地儿。……可又有什么办法？儿子不作主，媳妇说了。生养了四个闺女一个儿子。现在属我们混的日子累！怎么要我们养呢？――媳妇不让在这家住。
　　说这话时，老太太飞快的朝外屋里看一眼，用手掩了嘴巴，小声告诉我。
　　最后有20元的受访酬金，我问老太太：您看是单令给你算钱签字呢？还是全家的签在一起？
　　老太太干脆的说：我是我。他们是他们。单给我算。
９
　　在我的记忆里，这两个人物如同一团很浓重的尘烟。挥之不去，又抓不着拢不住。就直到现在，文字记下来的，也不过是心内感受的十之一二。
　　也许就这样。天降生民，惹起一团尘埃。起于之土，又归之于土。
　　好像说什么都不一定正确……只得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