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担
2022-01-11叙事散文宋长征
很多时候扁担是寂寞的。寂寞的扁担有时也不知道如何称呼自己。或许是一株生长多年的黄杨,在孤寂的山坳听风沐雨。多年的生长,黄杨木还是那么孤单瘦小,一阵风便能带走憔悴的身影。——不是,百年的黄杨也长不了多少粗细,就像一位坐化的老僧,顿悟了尘世的……
很多时候扁担是寂寞的。寂寞的扁担有时也不知道如何称呼自己。或许是一株生长多年的黄杨,在孤寂的山坳听风沐雨。多年的生长,黄杨木还是那么孤单瘦小,一阵风便能带走憔悴的身影。——不是,百年的黄杨也长不了多少粗细,就像一位坐化的老僧,顿悟了尘世的密语。生长,对于黄杨来说,已经可有可无,生死对黄杨来说,都是在经历一样的沧桑和风雨。匠者,斫取百年的黄杨,只是为了一根扁担?耗费了太长的光阴,值不值得,他没有那么想,只是将拗直、经火煨熟的黄杨木扁担卧在手里,质感顺滑,像徒然生出的一双手臂。
抑或是一根青青的毛竹,从破土而出的那天起,便注定走向了扁担的尘世之路。不需要繁文缛节,也不需要为匠者的苦心经营,一条竹木扁担全凭直觉和它的主人建立感情。——这里面没有任何水分与狡诈,只有作为乡下人的憨厚与木讷,与扁担生死相依。将物品挂起,将扁担放在肩上,将丹田气一收,一根扁担颤颤悠悠看上去柔若无骨,却承载了一家人的风雨春秋。
樵者也有一根扁担,用来上山时做杖,用来砍柴时代替肩膀。有了灵气的扁担就成了樵者的耳目,松涛阵阵,云岚深深,在一条曲径通幽的山谷深处,秦时的琴声正怦然奏响。这是关于智者与智者的交流,这是跨越阶层跨越时空的至美邂逅,梧桐树,焦尾琴,谁能想到通连天地的曼妙琴声同样来自于草木纹理?也许是黄杨或毛竹的千年情思隐隐被触动,也许是俞伯牙的那架焦尾琴至始至终就摆放在樵夫必经的路口。子期与伯牙,千年的知音,前世的恋人或弟兄,一根扁担的指引有时也能唤醒彼此心灵的共鸣。
世上的每一根扁担都简朴从容,而世上的每一位挑夫必与辛劳相伴。休憩时,一根扁担默不作声,不喊累,不喊疼,只月白风清站在熙来攘往的路口,只眼神坦荡面对日月与朝露。扁担,一字型,无首无尾,可以两相无限延伸。挑者,生活拮据,全凭一己之力养家糊口,毫无私心杂念。所以更多时候,扁担与挑者是手足兄弟,是同舟共济的贫贱夫妻,是生死相依的血脉父子。
拾级而上。在攀爬泰山的当口看见小学课本里的泰山挑夫,土布鞋,对襟小褂,若非山坡上几个穿着时尚的男女,真让人怀疑走进前朝的光阴。多少年了,这山上的一砖一瓦,多少年了,这山上的神灵菩萨,多少年了,这山上的青葱岁月,点点滴滴,哪一件物事不与泰山挑夫息息相关。很瘦,不知你发现没有,每一位挑夫都和扁担一样瘦,精瘦,是一根不屈的骨头,是一根压不弯的脊骨,是血肉的筋骨横穿在一根瘦瘦的扁担上,挑来星光与月明。他们没多少贪念,就像一根扁担依靠在风中,滴露为饮。他们的双眼只看脚下的路,一阶一阶,之字形逐级而上,总是先于我们抵达终点。
我在想,想那些远年的时光,肩挑馄饨的货郎踏着夕阳,颤颤悠悠而来。是一声苍凉的梆声,或者一声悠长的叫卖——鸡汤馄饨来,从远处隐隐约约的山影里飘来。接着吹过一阵风,鸡汤的鲜,馄饨的香,连同卖馄饨者微笑的淳,一起被风吹来。谁的记忆能抹去那些远去的事物呢,谁的味蕾上不沾染着童年记忆的香甜,是一根瘦瘦的扁担,一头连着劳者的艰辛,一头将我们的童年渐渐喂养大。
没有记忆的人是可耻的,没有一根扁担的记忆也会显得苍白与单薄。
祖父在时,南洼地有三棵粗大的桑树。两株结紫果,一株结白果。祖父往往会爬上那两株结紫果的桑树,两根叉的做成禾钩,三根叉的做成木杈,四根叉的做成木耙。仲春,桑树的汁液以一百码的高速在树体里洄流,这时的桑枝最柔,“斫木为耜,揉木为耒”——用棕绳缠缠绑绑就固定成简陋农具的雏形,而后斫下,以文火煨成型,拿到集市上贩卖。
当然最得心趁手的还是一根桑木扁担,由于年深日久,已被祖父的一双糙手握的圆滑细腻,纹理杳然,像祖父脸上的皱纹。祖父不显老,红光满面,常嘴里叼着一根旱烟袋,肩上扁担颤颤悠悠去赶集。我在等,仔细想来我的童年大多是在等待中度过。祖父爬上紫果的桑树,我便在白果的桑树上等,嫩白如玉的白桑葚,有着说不出的甜美,这也是祖父为何总是在紫果桑树上勒做农具的原因。他想省着白果树上的枝条,看我在枝叶间,像一只小小的蚕攀来爬去,吃得满嘴流汁。祖父挑着粪筐走在窄窄的田塍上,一条弯弯的扁担咿咿呀呀,像归巢的鸟鸣。我问,扁担为什么会叫。祖父说扁担本来就是一只隐藏了翅膀的鸟儿。你说,人的肩上有一只鸟帮你挑着重物,人还会累么?我跳下桑树枝,装模作样,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未能将粪筐挑起。
渺远的银河在夜空流淌,无声无息,是怎样一条波涛汹涌的大河,生生隔开牛郎织女?有关牛郎织女的神话我早已烂熟于心,却无法想象王母的那根金钗到底有多大能量,轻轻一划,天上人间两相望,迢迢星河泪飞雨。七夕,星光点燃草尖上的露珠,这是一根扁担所承载的凄美故事。最不能看见孩子无辜的眼神,想必一根扁担下的一双儿女也有这样渴盼的双眼。他们想问父亲,何时才能见到日思夜想的母亲。他们想问,哪一次才是最后一次,哪怕我们住在人间最简陋的屋舍。他们想问的都没敢说,只是脸上的表情复杂,一如我们所见到的乡村的那些留守儿童。路,也是一条地上的银河,家与异乡被一条条永无止境的长路远远隔开。喊,只能在梦里,一句爹一句娘泪光潸然,却没有一条扁担能承载他们小小的身体,小小的期望。
对不起,我总是抒情过度,让一株草带入忧伤的语境,也容易为一滴露珠沾湿眼神。这没什么不好,起码我在与一根扁担重逢的路上,捡拾起那么多温暖或忧伤的记忆。
祖父老去之后,家里始终存放着那根桑木扁担。原本直直如一的身体,而今弯成一张弓。两端,紧紧缠袢着两根牛皮绳索,早已失去牛皮的柔韧,小蛇一样和扁担紧紧缠绕。也许你永远计算不清一根扁担到底承载了多少重物,就如一位勤劳的农人,你无法计算他吃尽了多少磨难,才能将笔直的脊骨压弯。年老的祖父,或许因为一生都在奔波忙碌,辞世时竟然精神矍铄。前一天,祖父卖完最后的木杈,说该让桑树歇歇了,拄着那根桑木扁担绕着桑园转了三圈,第二天便撒手而去。
寂寞的扁担,悬挂在老屋的房梁下,像祖父的最后一根肋骨,见证风,见证雨,也见证了一根扁担在乡间经历的苦乐年华。或许,只有入梦,你才会再次与扁担重逢,黄杨,毛竹,或者一根桑树的枝条,再一次倾听人世的高山流水。
[ 本帖最后由 宋长征 于 2013-8-17 13:29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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