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的信仰

芳邻在门口点了三柱香，香味弥漫在楼梯间，闻之让人身心宁静，仿佛我离佛祖的距离一下就拉近了。我在脑海中搜寻今天是初一还是十五的印记，却是一点痕迹也不曾留下。对于农历，我们早已习惯漠视它的过往。我们在勾画过的特定日子里欢度，之后，又回到自己习惯的以周计算的日子里。
　　循着这样的香味，我慢慢走回自己的村庄，去找寻一些佛祖留下的慈悲。
　　我知道，自从我走出那个村庄，一些传统开始慢慢被颠覆。比如信仰，它曾高贵得让我膜拜，让整个村庄膜拜，如今也象农历一样慢慢淡出了人们的视线。从村庄旁边那个白色的庙宇的破败里，从邻居之间日久失修的关系里，你就能窥探出其中的端倪。
　　在我幼时的记忆里，凡是有庙宇的地方，就一定是神仙的居所。而神仙总是人们信仰钦羡的对象。在生养我的衣胞之地，这座庙宇就成了一片神圣的土地，里面藏着整个村庄的信仰。一座白色的房子依山而建，在树木的掩映下若隐若现，有些庄严肃穆，清幽妙然的环境，得天独厚。每当我从这里经过，总是轻手轻脚，不敢高声喧闹。我害怕我的经过，会侵扰了神灵的安宁。越是轻声，越是安静，脚下的枝叶就越会发出轻脆的声音，心里顿会产生一种害怕的念头，感觉自己会与另一个世界一些未知的东西相遇，害怕那些无法抗拒的力量。
　　每到初一十五，或是逢年过节，村里的人都在族长的带领下去庙里敬香。一群孩子克制住笑闹，小心地跟在大人们后面，若有人不小心笑出声来，立刻就会受到训斥。庙宇的木门，在打开的时候发出“吱嘎”的声音，有些摄魂惊心，在我的心里，那是通往神仙居处的密码。大人们表情严肃地跪拜，口中念念有词地祷告，我总是听得不甚清楚，我想一定是些祈平安幸福、祷风调雨顺的言语。我悄悄地抬头看看供桌，星星点点的灯火照映着神秘，七尊连体菩萨慈祥含笑的样子，不似祖母口中那般让人敬畏生怕。祖母说要严肃认真地对待，否则就是对神灵的不敬，会招致祸端。祖母类似这样的规矩很多，她总是禁止我烧一根头发，她说头发糊臭难闻的味道会薰了菩萨的鼻子，害一个家庭白白拜了三年佛、点了三年香。她还禁止我说我不信鬼神的胡话，那是对菩萨的大不敬，要自罚掌嘴的。
　　后来，我慢慢知道，庙宇里供奉着的菩萨，就是整个村庄信仰的载体。这种信仰在祖母们的身上得到最完整的体现。
　　祖母在不去庙里敬香的时候，也从不忘记初一十五这样的日子。她虔诚地对着门外作揖叩拜，哪怕是灶炉旁边也不会忘记。在祖母的眼睛里，土地是土地菩萨的领地，门有门神，灶有灶神，火也有火神。似每一种存在都归属于某一个神灵的统帅，她谁也不能得罪，小心甚至卑微地信奉遵守着。祖母从不厌烦她的这种信仰，似是在他们身上找到了莫大的寄托和乐趣。她为了表示自己对菩萨的诚心，最后连初一十五也改吃素了。有时，她不小心忘记了日子，沾了荤菜，一定要忏悔半天，并一一补上才算。
　　在我的眼里，祖母的行为，可以用迷信来解释了。而我却无法阻止她，并不小心地在她的潜移默化里受到教化。祖母教导我们，做人一定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绝不要因为一个人时就可以干坏事，因为这个世界上除了人眼，还有天眼。人眼看不到的地方，天眼一定能看见。只有你好，他好，我好，这个世道才会好。
　　那时，我有一种感觉，总觉得我每到一个地方，身后一定有一双眼睛在看着我。以至我从来不敢做坏事，不敢说假话，不敢吃独食。如今，我知道，这是“慎独”的修养。而我的祖母，她只能用她最朴素的方式来表达传递。
　　村里来了讨饭的人，祖母总是惦着小脚把甄子里最后的玉米饭搜刮出来，问人从哪里来，受了何难处，嘱咐他一路小心。补锅修伞卖货郞一应成了我们家的不速之客，常常免费提供食宿，热情以礼待之。我们有时也会例外地得到一些糖果小玩具之类的礼物，心中的欣喜犹存到如今。对于祖母，热情善良、慷慨大方这些秉性，只是她信仰中的一部分，她很自然地遵守着它们。
　　在整个村庄中，如祖母一样笃信着菩萨的人很多，信仰在她们的口中被传诵。在她们看，诚与信，本就是做人最起码的准则，任何人都应该具备的品性。她们会因为村中某个晚辈毁约的婚姻难过很久，恨不得让神灵也共愤，甚至惩罚他。但她们绝不会因为神灵不肯出手相助而不再信赖。这种坚决的不可动摇的信念，曾让我一度有些迷惑不解。而祖母总是那一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为了她们心中对坏人惩戒的报应，她们坚守了一辈子。
　　直到有一天，庙里七尊连体菩萨不翼而飞了。整个村庄顿时慌乱起来，仿佛村庄失去了主心骨一样。到处去追寻，却得不到一丝消息。据说这是文物被盗，菩萨成了一种可以被金钱量化的物品。祖母们惊讶于盗贼的胆量，居然敢去碰触神灵的尊容。她们诅咒，有朝一日，他一定会受到天谴，万分痛苦，五马分尸，不得好死。
　　当愤怒渐渐隐退之后，村庄里传出另一种消息。被盗的菩萨，安好地供奉在盗贼的家里，原来，是因为他听说这里的菩萨显灵，想偷去发子发孙发福发富的。菩萨们到了他的家里并没有受到委屈，他天天供酒供茶供饭。无奈的是，菩萨们不领情于他的虔诚，想念这个村庄和村庄里的人们，已给盗贼的家里灾难无数的惩罚。
　　这种传言，让整个村庄又鲜活起来。人们开始寻着这个线索走出去。不多久之后，村庄里宰了羊，举行了盛大的仪式，把菩萨又恭敬地迎接回庙里。遗憾的七尊连体菩萨里造型最小的那个已毁坏了，但这似乎并不影响整个村庄的喜悦。全村人终于松了一口气，仿佛村庄又回到有神灵庇佑的过去。
　　在这其间，村里的老人象篱笆墙上的桩子一样，一个接一个地走了。桩倒了，篱笆也慢慢地倒下了。村里的年轻人不再象老人们那样执著于某种信仰。他们都忙着奔走于城市之间，去打捞他们的人生。他们的信仰早已与精神无关，只与物质的丰满紧密相联。
　　村庄的表情在信仰的建立与走失之间变换着面孔，从最初见到黄头发的异类时的惊骇，到他们每年变换着带回的姑娘的平静，再到如今婶娘伯母们说起村中小青年们与几个姑娘同时网恋时的平常。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与村旁庙里供奉的信仰有关。大千的世界，已把很多不平常的东西，平常地带进了山村。
　　某日，又传来消息，庙里的菩萨又被盗了。这一次，人们似意料中的事那样平静。
[ 本帖最后由 叶浅韵 于 2012-10-29 12:01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