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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零落未成泥

2022-01-11叙事散文青衫子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6:34 编辑

  是说梨花。那些梨花的花瓣散落在树下,一片一片,随机分散开来,独自平躺,或彼此交集,与土黄,洁白,嫩绿,深灰,最终形成一片以土黄为主要底色的斑驳景观。……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6:34 编辑 <br /><br />  是说梨花。那些梨花的花瓣散落在树下,一片一片,随机分散开来,独自平躺,或彼此交集,与土黄,洁白,嫩绿,深灰,最终形成一片以土黄为主要底色的斑驳景观。目光从树间远远穿过,相较于树冠间堆起的绵延花海,树下那片局部景观似乎更能给人心以瞬间触动,以柔弱,坚硬,以柔弱与坚硬的强烈对比、自然天成。
  那片梨树卧在一处洼地,有几十棵的样子。花色大体是一色的白,却并非纯粹,整体来看少了一份凛然,多了一份柔和。盛花期已过,整片花阵颓势赫然。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花之将落,其颜也悲。
  以前来过这里,适逢梨花盛花期,放眼望去,一片洁白的花海,那份无所顾忌的白,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凛然,令人心下却步。它们就像一面镜子,轻易映出尘世间的诸多复杂分别,人或神,美或丑,富贵或贫贱,忠诚或背叛。
  相对于这些复杂,它们是简单的,无论是一棵歪歪扭扭不被人注意的野梨树,还是披红挂彩被泰山道长开了光的梨树神。
  那棵被神化了的梨树是棵面梨树,是园子里树龄最长的树,每年结数量不一的小面梨儿,一个个不起眼的灰黄样子,挂在枝叶间,整棵树看起来像一具年代并不久远的活化石。神化之下,那些小面梨儿也似乎沾了某种神气,灵气,迎合了人群的需要,向着美好,成为了美好。在这份美好的引召下,树上有人拴了红丝带,不知是求学还是求子,远远望去,像爱情片里的背景树。
  那片处在洼地的梨树只是这座园子的一小部分,园子里还有其他果树,分布在高矮不一的地方,比如苹果,山楂,杏树,桃树等等。园子总面积有一千多亩,隶属于一个叫作花园的村子。起源于河南省的马颊河从村东园旁流过,最后注入渤海,像一匹年代久远的缎带,给这片园子和村民带来几分灵气与护佑。
  河里水流正急,河面宽阔,河水浑浊,浩浩荡荡,从南向北漫漶而来。岸边的芦苇还没有长出来,河滩显得光秃秃的。一些新栽的白杨树苗吐出崭新的叶子,迎着阳光闪着亮光。桥头路边树底下,几个村里人蹲着,面前摆了一溜大小几个盆子,里面是从河里捕来的鱼虾,不时有过路人停下来观瞧询问。中午吃饭的时候,饭桌上特意加了一道炸河虾,从桥头买的,味道真是鲜美。另外几道菜以蒸碗为主,有鸡、鱼、排骨,还有几样新鲜青菜,老板说都是农家菜,家常味儿,是按照农家院的思路来经营的。
  来到村头,发现有了变化,路边竖起几个大牌子,上面是县城几家宾馆饭店的宣传材料。最大的一面牌子简单介绍了园子的基本情况,这个园子被冠以探花庄园。
  探花是指清代平原人董讷,康熙年间探花及第,历任两江总督、兵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等职。在一本旧县志上,我发现了董氏家族的踪迹。董讷的孙子董元度是清代著名诗人,故乡情深,在诗作《假后寄故园兄弟》中曰:“吾庐回首白云深,马颊河干有杜林……”读到这两句诗,曾一度慨然动容,为诗人的才气,也为其怀才不遇最后因贫困而死的遭遇。可见,于文学而言,其贫困是由来已久的。如今,马颊河水依然滚滚而来,荡荡而去,最后入了海,天上白云尚可,河畔杜林已殁,连同吾庐。空悲切。
  代之吾庐的,是村舍房屋,代之吾的,是村民氓夫。
  在镇上人的帮助下,我造访过董氏后人,与他们谈及董讷、探花,探花庄园,他们知道的事情并不比我之前了解得多。从他们的眉眼中,我看不出名门望族的风采,联想到董氏家族的谜样隐遁,未免有点失望不解。听他们说,自己属于旁支,与董讷虽属一个始祖,但无论本支的前人还是后人,均与所谓的名望没有太多关联。
  有一天,我联系到其中一个董氏后人,找他了解几个省外董氏族人的情况。他在县城开了一家米粉店。门脸不大,几张小桌子,收银台后面是一个简易货架,摆着几样饮料和廉价酒类,墙上贴着几张价目表,标明不同种类的米粉配料,屋子里飘着一股浓烈的米粉味儿。他老婆问明来意,胖墩墩的身子拐上楼梯,叫老董,有人找!然后老董一脸谦卑从楼上下来,寒暄几句,又拐上楼去找到一个记号码的本子,戴上眼镜,仔细翻找。相较于村里那几个人身上的明显刻印,他身上的印记相对复杂,既有农村的,也有城市的,像一个结合体,一副花镜为其增添了些文化气味,言谈间也有些文绉绉的,很是客气。在我看来,那一刻,或许更早,他被所谓的董氏家族规定了,或者说是笼罩了,传承了,在董氏前人的辉煌映衬下,他显得如此渺小,却真实有力。那些真实包括米粉店并不太醒目的招牌,包括他老婆胖墩墩的身子,白净净的面庞,那些有力包括米粉的气味儿,包括他脱发的头顶,深陷的眼窝,鼻梁上的旧眼镜,以及镜片下温暖的目光。
  与那束目光相接,我看不到期待中的久远,更像是眼前的堤岸。头顶白云深,身边无杜林。也罢。
  红脸膛的村主任指着一棵容貌苍老的梨树说,这就是莱阳梨的祖宗,是董讷后代去莱阳做县令时引过去的。在红脸膛的对比之下,他的牙显得特别白。谈及健康养生,说没别的,吃水果吃梨呀!一旁除草的果农被他的话逗笑了,停下手里的活儿,看着众人从树下躬身经过,谈论着关于旅游开发的诸般设想,投资启动,网络宣传,文化推动等等。
  一棵棵梨树上被挂上了牌子,冠以各种文化,比如一百单八将,比如梨树神等等。据说在一处地方预留了位置,以后建泰山奶奶庙,方便信徒前来烧香拜佛。一些未来图景被用词语描绘出来,充盈着众人的心。我听着,走着,看着那些花,那些树,那些神,感觉既近又远,如同米粉店的老板,如同米粉店老板目光后面谜一样的历史渊源。
  我从一棵梨树下拔了一棵野菜放在鼻下闻嗅,像蒿类,样子湛绿,还带了一点灰白,像一层烟雾,令人心神恍惚。我知道自己也被规定了,笼罩了,传承了,和米粉店的老板一样。在我看来,自己就像一棵被嫁接的树,从农村折下一枝,接到城市,接到所谓的文明,向着美好。某些时候,自己曾试图将主体抽离,像诗人那样,将自己隐起来,将主体抛弃,直指精神内核,可是发现不行,那种主体性像一只厚重的茧,牢牢地缚在身上,系在心间,浸入内里的每一根纤维,每一次抽离的结束都是一次切近,那种切近的力量像米粉店里浓烈的气味儿,像野菜,像梨花,像瓣蕊,像马颊河河水的浑然浩荡,牢牢将自己包围,裹附,任由自己在内里挣扎,呼喊,任由自己面对那片梨花的凛然或是柔弱,却寻不到属于自己的神。
  气温渐渐升上来,阳光向四下里铺散,以温暖的名义。阳光从久远而来,如同滚滚而来的马颊河水,历经中原,华北,入了东方的海,完成一种皈依。阳光从久远而来,历经明清,董讷,康熙,历经米粉店老板,红脸膛的村主任,梨树神,莱阳梨的祖先,那片洼地,历经那些梨树,那些梨花,那些坚硬与柔软,零落未成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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