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
2022-01-11叙事散文李兴文
又是初秋。 必须要到在街上去走一走,不然,在自己、城市和季节之间,一定有什么东西会从瞬息万变的世界里莫名其妙地丢失。 走在街上,清澈的阳光将陌生感泼洒了一身,随即很快渗透到心里。这个变故忽然让人想起这个城市三十多年前的面孔。 ……
又是初秋。 必须要到在街上去走一走,不然,在自己、城市和季节之间,一定有什么东西会从瞬息万变的世界里莫名其妙地丢失。 走在街上,清澈的阳光将陌生感泼洒了一身,随即很快渗透到心里。这个变故忽然让人想起这个城市三十多年前的面孔。 清楚地记得这个城市那时候许多的细节。许多地方,房子的外墙主构件是竹篱笆,竹篱笆的外面涂着厚厚的草泥。涂泥的篱笆墙不堪风雨侵蚀,干缩的草泥逐渐剥落了。白天,从竹篱笆的缝隙里传出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也传出骂人和骂畜生的声音。倾倒污水的声音显得破败不堪也让人生出食不果腹的凄冷和惊惧。然后,污水从竹篱笆的下面淌出来,汇入街上更大的污水流。晚间,更多更显眼的光影渐渐隐没到深沉的夜里,但还能从竹篱笆缝隙里看见影影绰绰的人迹。当所有若隐若现的油灯全都熄灭以后,这个城市就从人的视野里消失了。不得不摸黑在街道上夜行的人仿佛行走在旷野中。城里还有很多的土墙,那些土墙支撑着千篇一律的瓦顶。早晨和傍晚,阳光照在土墙上,那些土墙总会显得热烘烘的,在冬天总会给人那样热烘烘的感觉。即便在盛夏,看上去那些土墙也会让人觉得很温暖的。
穿过一条街又一条街,那些街巷显然很陌生了,就想寻找什么人或东西来证明那些街巷还是原来的,就像结束冬眠的蛇一样坚定不移地顺着记忆中的路线一直向前,从人声鼎沸的大街进入安谧沉静的小巷,一直朝着巷子的深处走去。那时候,其实已经在悄悄告诉自己:走进去,巷子的尽头应该是另一种样子而不再是从前的样子,但那里一定有什么人或什么东西还像当年那样在静静等待着。 终于走到一条巷子的尽头了,最初的设想和祈愿就这样清楚明白地得以验证。尽头,当然要止步了。其实不想止步也不行,因为所谓尽头是被封死的。封堵巷子的是一幢房子,五层,楼顶上葱茏的花木正被午后的阳光照耀着,很像某年春天自己和一个年轻女人的初恋故事。自己不去楼顶,只到巷子的最深处,这一点是很明确的。现在看来,就连这个愿望也很难变成预想中的现实了,因为所有的大门都紧闭着。偶然也有人出出进进,但没有一个认识的。那些人偶尔进出的时候都会随手关门,出出进进的人好像都很忙碌,他们好像并没有生活在这个城市里。 应该是这条巷子,但怎么看都不是经验中的。是这条巷子,确定无疑,它在这个城市中的坐标方位没有错,但巷子确实又不是经验中的,多么让人感到纠结!难以自解的悖谬好像高纯度的酒精把人的神经麻痹了,包括巷子在内的一切开始旋转、膨胀,膨胀、旋转,双脚怎么也踩不到实处,而是踩到了又旋转、又膨胀的空气里,开始产生恶心的感觉。
一棵树,或者一个被人随意摆放的石头,这时候都可以起到证明作用的,那些证据一旦出现,一切都会安定下来、清晰起来,巷子,以及与巷子有关的许多事情将会得到再次确认。 但没有。 巷子两边的房子经过多次的改建、重建,相比于它的几十年前,这条巷子显得空旷无比,也显得拥塞不堪,又空又无的是旧物和故人,拥塞不堪的是新建的房子,大门全都紧紧关闭着。 多方消息证实,这里的房子被反复改建、重建多次了,在修建房子的过程中,有用的东西全被用上了,没用的东西,现在谁也想不起来都给安顿到了哪里,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一定被安顿到于人无扰的地方了。什么地方才于人无扰呢?自己好像就在寻找这样的所在,但眼前的巷子不是。巷子两边的房子高大整齐,硬化的巷子路面中央铺设着整齐划一的混凝土预制块,那是下水道的标记,同样陌生,因为当初的污水就在路面上流淌的。 曾经很熟悉的巷子现在很陌生,但还是要肯定这条巷子在这个城市中的地理位置和名字都是独一无二的,没有错。那时候有一个同窗就是住在这里某个老式院子里的,据说他们一家人也不是房主而是租住户。同窗的母亲那样面善仁慈,说起话来的时候好像整个人都是藏在一朵槐花里面的。那位同窗所有友好的同窗差不多都被那位母亲请到家里去吃过饭。黑乎乎的门洞好像相当的幽深、漫长。走进门洞,开始穿越,觉得周身一阵比一阵变得清凉舒适,内心也紧随着变得十分舒畅,即便在冬天,那种清凉感觉也是让人极愿意接受、认同并由衷赞叹的。的确是一道黑乎乎的门廊,但能让人感觉到脚下踩着的一定是巨大的石板,那些石板都很平整、光滑,心里会感到踏实而可靠。当感到实在应该走出去了的时候果然就走出去了,那时候一定有一个向右的转角,转角之后必然要推开一道木门,木门被推开的瞬间,天光下泄一片光明,扑入眼底的是一棵巨大的石榴树,树的周身堆积着大大小小的树瘤,让人想象不出它真实准确的有生年月。石榴树开过花,挂过果,也曾有过它遍地落黄的情景——这么说来,曾经到小院里去过不止一次。 同窗的母亲做得一手干拌面条,味道不用说了,单说那一大碗干拌面条的数量就足以说明同窗的母亲是真心慰藉她儿子的同窗好友们日日必有的辘辘饥肠的,每碗面条后面的拳拳之意何其真诚而温暖。两年时间,大家仅仅相处了两年时间,能够证明同窗关系的最后一个事件应该是高中毕业合影留念,但是,照相那天有人缺席了,查来查去,是那位同窗。没有人继续追究他不到场的原因,毕竟毕业照像这样的事情很重要、很庄严,再说,班主任前一天就千叮咛万嘱咐过的,结果还是有人缺席了。在当时,那是没有更好解决办法的,发生在集体里的最后一个事件,谁都不知道别人心里想些什么,但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很急,急着要走进人生的下一个阶段里去。失落,悲壮的失落,人人都想着自己。
就这样,那位同窗所有的同窗好友就和他以这样的方式作别了,一别成为永远。
后来有人说过,许多人把那位母亲曾一度当做第二母亲,但愿他们那样想那样说不是浮夸也不是奉承和讨好。后来的事实很快就把这些说法否定了,几年之后,偶尔有人想打听那位同窗和那位第二母亲的近况,却无一人能够提供有效的联络方式和准确的联络信息。不过,第二母亲做的干拌面条一定有人记得的,一旦记起来的时候一定也会附带想起那位曾经热爱无比的第二母亲。凡所经历总会遗忘,这是人的本性。 又过了若干年,终于得到可靠信息:举家迁移,无法联系。 那么,那位同窗和她的母亲一定离开得匆忙,能够证明匆忙程度的事件应该就是那位同窗甚至来不及和大家合影照相。他们干什么去了?去了哪里? 三十多年时间过去了,如果房东还活着或房东的后人还能找到,如果房东的邻居还有活在人世的——这是唯一的希望了,这个唯一的希望又依赖于那条小巷——在小巷的尽头,人和时间好像都一筹莫展了。是这条巷子,但不是当初的小巷,这不奇怪,因为人永远只能站立在时间均匀流淌的空间经行处,时间的断点是以电影画面的视觉效果呈现的,视觉暂停,看到的东西并不是确定的,虚拟的静止,人就这样被欺哄了,关于此,有一个人实在伟大,所论颇深,他叫赫拉克利特。 那么,同窗,第二母亲,他们当年一定租住在这条巷子里了,现在的问题是他们曾经租住的那个小院。在哪里?或者,哪个院子才是?不用说,那暗淡的门楼,那幽深漫长的门道,突然天光乍泄的时候那棵巨大的石榴树,这些,曾经于某个时候一定物归原主了,即便房屋几经改建、重建,院子的主人或者主人的后人应该还有在世的,偌大的祖业不会后继无人的。关于旧物,关于故人,一切都有待于找到那个最具说服力的小院主人或者主人的后人。 可是,到底应该敲开哪一道大门呢?巷子,或者变长了,或者变短了,院子的具体位置依然在飘忽无定之中。寿命最长的臭椿树,当初在巷子里并排长着三棵,不远处还有两棵苦楝树,都不复存在——当然要不复存在了,即便在己所知道并亲历的时光片段里遇到过那么几棵树,但也许正好赶上了它们寿终的时期,几十年之后,它们的荡然无存也便不足为怪——现在有几根灯杆立在巷子一侧,但都不能当做有力的证据。 无法重现的,还找不找了呢? 活到“知天命”这个年岁的人,是否都会这样眷恋旧时光中的旧物和故人呢?仿佛走得远了必然要确定路标,仿佛飞得高了必然要确定地标,旧物和故人,那是最为稳妥的存在证明,但也毫不例外地难寻踪迹了。 “请问,三十多年前这里住着一家姓孙的人家,您记不记得?” 被问的人仿佛被吓了一跳那样立定。 其实,在问“记不记得”的时候曾经很为难,不知道在“记不记得”还是“认不认识”两者之间应该作何选择。当听到自己问了“记不记得”以后才发现这个小小的问话竟也像许多事情一样一旦出现再也无法更改了。 “姓孙的?”猛然立定的人睁大了眼睛,那双眼睛好像放大镜在蝇头小楷写就的记忆之中寻找答案一样苦苦搜寻着,他的眼光显然变得相当的迷蒙。 “这里有好几家姓孙的,你找哪一家?” …… 他转身走了,一手拿蒲扇,一手拿茶杯,他显然是急着去赶麻将场子的。问话的自己,好像被人在半道上赶下车那样不知所措。 呆呆地站了一两秒钟,那人又折返回来了。 “你说三十多年前……倒是有那么一家……有一个娃叫孙……是一个寡妇带着的!”
“对,就是他们!请问你知道他们现在住哪儿吗?” “不知道。她男人在‘武斗’的时候叫人打死了。‘落实政策’以后就搬走了,好像是广东什么地方的人……”后面的事情他显然不能确定,只好用拿蒲扇的手抹着空旷的头顶走了。看来,秃顶的脑袋确实是管用且可靠的。 随即从他远去的方向刮来一阵风,仿佛在提示:都过去了。 似乎不必继续追问。 三十多年前就回到广东去了,这个巷子里还能留住他们的什么东西呢?她儿子的同窗,也是班上许多同窗共同的友好同窗,大家彼此之间多年音讯不闻了,原因自然是因为人情日渐寡淡各自沉入各自的生活,并且沉得很深很深,差不多都应当算作湮没了。如今的城市寸土寸金,从院子里借道而行的事情如今绝对不会继续发生。至于郊外,离巷口不远处当年曾有一段老城墙的残垣,不过上面还有几个较为完好的堞口。那时候,多少年轻的心都想爬上那样的堞口啊,只要爬上去,就会觉得爬上了宋朝《清明上河图》中汴梁的城楼甚至爬进了耳熟能详的“三国”,但不知,最终是否有同窗成功攀爬上去,至今杳无音讯。光阴荏苒斗转星移,现在那里矗立着一座大厦,白天住人,晚间,大概只有住鬼了,因为作为城墙的原址附近在几十年前曾有净土宗道场之地“小西天”! 人不在,物不是。而巷子,如今仅仅只有那个名字。当年在此地某个院子里吃过干拌面条的人大都年逾“知天命”,虽不至于垂垂老矣,也当含饴弄孙了,独自念旧尚可,普遍联系实难,甚至,时下大兴的“聚会”之风也与他们不甚相干,即便个别的有些想法但做起来不得心、不应手也感到大不合时宜,再说,三十多年前就迁回广东的,俨然一根绣针跌入大海,如何打捞,又何必打捞呢? 有一种情愫是一声“谢谢”远所无法表达清楚的,感念,总觉得那只是很虚浮的东西,无论感念得多么深刻也不如看在眼里、抓在手上那样可靠。可是,凡是只能够进入感念的东西天长日久又会变成无形的,时日更长一些,就会变得虚假,并且虚假到好像开始骗人骗己也骗世界。 早就应该再次造访这条巷子了,这本来是一件相当简单极易办到的事情,但不知为什么直到如今才想起要做。来了,巷子的确不是经验中的,甚至开始怀疑当初有没有留下相当宝贵的经验并把它们牢记在心里。今天看来这些事情都没有做,没有经验,只有朦胧的感觉甚至算不上记忆。一棵老树无法久留,一块顽石无处安放却消失得无影无踪,有用的和没用的都会消失的,这就是全部。老屋,黑魆魆的门洞和从来都未看清楚的门楼,早在多年以前就作尘作土或者化为飞烟,钢筋水泥的崭新楼宇或半新半旧的楼宇都与想象中的相逢毫无关联,而人,面孔全然陌生了,他们也就不会记得在他们进入全新生活之前发生的那么多事情,或许他们根本就没打算记住,人心和生活,贫弱到苍白,困乏到无力,简单到可有可无,这就是一碗干拌面条之所以能够产生巨大意义的精神基础和人性原由。 同样困乏、贫弱的高邻们记住的竟然只是“寡妇”、“独子”、“广东人”,特别是寡妇的男人在世一场的过程很不光彩,很惨痛,很晦气,谁又愿意接近和接受那些东西!显然,这些与他们这些常住户确实很难相关的。不是本地的终究会像风一样吹走,既然一定要走,必然要走的人和物只能徘徊在人的记忆最远的边缘地带,因为他们和它们必须从不会改易居住地的人的生活中消失。 最近又有传闻,大意是这个城市太小了,亟待扩容,亟待升级城市规模,以接待越来越多涌向城市的人。另据可靠消息说这条巷子将被拓展为步行商业街,巷子两边的居民和他们的房子还得继续往后退缩。看来,念想中的东西越加保不住了,即便是老态龙钟的人和毫无用处的物。至于几十年前发生的事和在这里住过的人,将经受再一次的的推挤,从本已不堪的生活边缘掉落下去,落入真正空灵无边的时光里,再也无人记得起。 干拌面条,那是此地居民传统得不能再传统的传统饮食。当发端于川渝地区、盛行于天南海北的麻辣风潮猛烈席卷的时候,干拌面条,也将被推挤到生活的边缘地带了吧,但愿但愿,它能和先行已远的那条巷子在时空的某处意外相遇。 2014-8-17
很赞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