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花谢了，不解君愁

本帖最后由 木门长子 于 2016-8-18 07:25 编辑 <br /><br />　
　　　　　　　　　　　　十五，初见君
　　第一次见你，我十五岁，傻气十足，什么都不懂。我随了母亲入宫，探望病重的姐姐。宫庭很大，宫庭里的人也很多，但每个人都如我身边的过客，只有你来时，才让光明照亮了我的眼睛。你是王，是南唐的帝，有着神一样的气势和傲人的风骨。那句“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的词我自小就记得，有关于你的描述也时常有人在耳边提起。只不过，你的眼里没有我，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孩童，是你唇角偶尔说起的一个人。看到你的那一刻，我昏了头，目光迷离，身子发软，我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如撞见了猎人的小兔一样惊恐。
　　母亲向你叩过头，挽了我的手去见病重的姐姐。她正在昏睡，面色憔悴像失了水分的玉兰花。站在床边的宫娥说，“皇后刚刚服了药，需要静养，王等一会再来吧。”你微微颔首，神色凝重，你的眼睛里满含着关心和失落。我花般的姐姐，貌似镜中的我。她的容貌娇美，五官精致，虽在病中，却不失帝王女儿家的风韵。她的脸儿白，眉儿长，黑色的发髻乱散在枕边。大红的锦被裹住了她的身体，素色的小袄拢住了她瘦削的肩膀。我听到了母亲在轻声啜泣，也突然觉得自己好心伤。
　　你伏身在姐姐耳边说话，仿佛是一阙词，我犹记得其间的句子“杯深旋被香醪涴，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这词儿写得婉转清丽，柔美如三春的风。这是你写给姐姐的词，已在世间传颂了许久。我看着你诺诺言语，似乎在唤姐姐醒来，也看到你双泪横流，盈盈如春日的水。你在努力唤回她的记忆，最后的一句吟唱中竟含满了悲声。
　　我就是在那一刻爱上了你，我的王，我把进宫前母亲的叮嘱忘得一干二净。姐姐叫娥皇，我名女英，都是父亲起好的名字，其间的意思我原来不懂，却在你落泪的那一刻明白，她是你的娥皇，我为何不能做你的女英？父亲的意识里你是舜，是雄霸天下的王者，我和姐姐都是你的帮衬。可我在你的眼里只看到了她，若美人妙兮，在水一方，而我不过是一个影子。但影子也是有爱的，我渴望成为你的妻，成会你心里的娥皇。
　　母亲离开了皇宫，独留下我。自此，你与我相识，从清晨到日暮，从雨骤到风歇。你约我谈，说姐姐的种种好处，说她的才艺，说她善舞《羽衣霓裳曲》。你偶尔也夸我眉目娟秀，棋子下得极好。你嘱我好好修习诗文，来日做一个博采众长的人。我嗯嗯地应着，在你有些感伤的目光里，呼唤一个遥远的梦。
　　花香袭人的日子，我心跳加速，思你、念你，时时刻刻。我依稀记得手提金缕鞋，衩袜步香阶时的痴相。我知道自己在赴一个梦，一种美好，一种有你有我也会有姐姐出现的心境浑圆。在你的言辞里，全是她娇娇的样子，是关于她的呓语。你拥着我的时候，心里想的也是她。但我还是那样爱你，我的王，女儿家的心思你不懂。我只愿做你枕边一抹不解的风情。
　　姐姐殁了，在一个清晨。钟声无休止地响起，我看到你悲嚎不止的样子。你书《昭惠周后诔》，声泪俱下，撼天动地，其间的深意只有我深知。那一刻，我不再是我，一个求爱的女子。你也不再是你，一个南唐的王。我们是一双知她痛她爱她的亲人。那一刻，我决定嫁你，好好地嫁，像姐姐一样，从此伴君侧，解忧，去难，身心相随。
　　　　　　　　　　　十九，入宫门
　　十九岁，我成了你的妻。这样的苦等，让我走过了一千三百多个日日夜夜。每一日，我看尽花开花落，在柳旁，在水巷，在父母亲叹息的目光里。每一夜，读词成了我最大的安慰，抚姐姐留下的“烧槽琵琶”成了我心灵的相依。我不知道用什么法子安慰你，你思她、想她，词句里全是对她的惦念与牢记。她去了，你似乎也去了，四大皆空，身无安放地。
　　也许，心安自有心安的理由吧。你开始向佛，在深宫里筑起了自己孤独的幕帷。孤影一身，青灯面壁，你心里的她妖娆妩媚、灼灼芳华。我眼里的你痛苦不堪，神色流离。没人懂你的情，你守候的国家——南唐，正危在旦夕。朝臣们议论纷纷，唯恐你不再救国，也只有我知道你的失意，在每一支曲每一杯酒前抛洒。
　　南唐国弱，北宋赵匡胤步步紧逼，思虑之下你殷勤侍奉，委曲求全，百事顺着敌国的心意。但你心里何尝又是愿意的？你祷告天地，为南唐子民；你对宋称臣，自降身份。你看遍三千里江山，眉头紧锁，唯有一个“愁”字。这样的日子，你需要解脱，需要释放。向佛，又何尝不是一种精神的涅槃。但我还是忍不住想你，趴在门缝里看你打坐参禅，心无杂念。我思你、念你。此一情，罄竹难书。
　　为了强国，你诏令减税，免除徭役，与民生息。你取消了先王设置的诸路屯田使，将各郡屯田划归州县管辖；为摆脱北宋的控制，你励精图治，盼山花浪漫，盼南唐之月能永远皎洁，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眠”的话却从北方远远地传来。赵匡胤剑拔弩张，已是非战不可。
　　思虑之后，你终于答应见我，国不可一日无母，我就是那个替代姐姐的人。当时的日光升到了半空，彩霞将院内的一切映红。你含了笑来，身上的素衣显出帝王家的神圣，脚下的丝履显出你沉稳的性情。我从眉宇之间看你，也从紊乱的思绪里看你。我知了，你可以不想我不念我，待我如姐姐一般痴迷，但四年的时间还是让我长成了她。是的，四年，我已是小荷初长成，雪般肌肤，着绿衣，绾长发，娇喘习习。我真的很像她，眉儿长，脸儿媚，娴静优雅。
　　她嫁你时十九岁，正是芳华年纪。我嫁你时也是十九岁时，却只为圆一场轮回的梦。
　　你微微颔首，温暖如春日的风。你拥我入怀，百般柔情。“抛枕翠云光，绣衣闻异香。潜来珠锁动，惊觉银屏梦。”我的王，你终于让我明白了什么是陶醉，什么是沉迷，什么是心有所想，梦有所归。“王，”我说，“从此，英儿愿意陪到你天荒地老，发白两鬓！”你笑了，虽然那笑的背后隐藏了伤痛，但我还是快乐的，是身心的快乐，也是在庆幸这不幸中的福运。
　　我们结亲，用尽皇家的礼仪，礼炮齐鸣，鼓乐喧天，大红的嫁衣妆扮了我的周身。宝马香车，连绵数十里。婚礼极度奢华，排场极其盛大。金陵城里，家家户户张灯结彩，欢乐喜庆的景象喧嚣了秦淮河水。你貌似沉静，满目充满对我的爱怜，但我知道规模宏大的婚礼不只是给我看的，更是捎给北宋的讯息，你在告诉那位虎视眈眈的人你心头的不愿与不屑。
　　“金雀钗，红粉面，花里暂时相见。知我意，感君怜，此情须问天。”你的心思不用猜，我的王！嫁了你，从此我只做你的妻。
　　愉悦，是有的，我袅娜轻柔，花般妩媚。快乐，也是有的，你伏在我的身上微喘，如风中颤抖的荷叶。我听到了虫鸣的声响，充盈着人生的快意。我也悟到神授的感觉，暖和如养在盘中的水仙。王，爱虽是一个字，却发自肺腑，它在告诉我，眷恋如高山巍巍，如江水长长。春花为春意，春意伴情生。人都说宫门深似海，为你，我只愿做这宫门里一只不鸣的蝉。
　　　　　　　　　　　廿五，随君行
　　二十五岁，我身心成长，伴君侧、晓君意，知你所有的思想与精神深处的叹息。
　　开宝八年，宋兵破城，你为民思虑，肉袒出降。你拥了我说：“英儿！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字字句句，皆是血泪。我婉转巧言，“呶，君有英儿，何尝不是最江山。”那一日，我们手挽手走向熊熊烈火。那一日，我誓与你共生死。你惨惨地笑，口里含着悲愤，亡国之痛惹层林尽染。
　　立于火前的一刻，你一定又想起了姐姐，想到了那个已葬于金陵多年的人。她生前病重，逝后却无人骚扰，没人再惦记她，也没人再议论她。她的美貌，她的丰盈，她的娇嗔和妩媚都成了地下的风景，沉寂而安详。王，我也想如她那般安详，长眠于地下何尝不是另一种快乐，可以少伤悲，少屈辱，少了人活着的许多痛。但宋兵入城，如猎风逼近，你与我只能在无奈中做囚。
　　囚，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字眼，国破家亡，南唐瞬间易了主人。赵匡胤将我们带至汴京，封你违命侯，封我郑国夫人。“违命”含着莫大的讥讽与轻蔑，“夫人”又岂是他的真心实意。在他的意念里书生永远是书生，纵使意气风发也不过是山脚下的一抹无用的暗影。他赐你美酒千担，美食无数；他赐我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但在他的眼睛里我依然看到了自傲，看到了独占。国破家亡，你我不过是他手中的棋子，恣意丢洒。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国破人飘零，王，南唐风落又有谁人不愁？小小的院落之中，我常见你登楼遥望，看尽远方残月如钩。你眉头紧锁，指间填满深秋落败的梧桐。地上有我们挪步的影子，天上是灰黑一片，偶尔有鸟儿飞过，也是杜鹃啼血似猿哀鸣。树上的叶子孤单寂寞，偶有几片也只是在印证寥落的场景。寂寞，是残月梧桐。寥落，又何尝不是被“锁”于高墙深院中的惆怅。“愁”是一个字，愁也是你我的心情。
　　满目秋色苍凉梦，不抵君王丧国痛。离家悲，离乡情，无人能语。但我却不想哀苦在日夜之中包裹你，不愿愁怨萦绕让你如失意的风。王，你的才华是说不尽的高洁，你的品性似江河豪迈，那存于这世间的志气也是应该在的，气势雄伟，不懈不怠。江山是你的江山，家乡是你永远的家乡，你心不失，他人能奈何？若姐姐尚在，她一定会像我一样劝你：心安，少虑，多顾惜身子。
　　然，“风回小院庭芜绿。柳眼春相续。”一年又一年，你的愁，散洒栏头。在愁里，我又看到了“凤箫吹断水云闲，重按霓裳歌遍彻”的南宫盛景，想起了“一壶酒，一竿纶，世上如侬有几人”的自在逍遥，惦念着“佳人舞点金钗溜，酒恶时拈花蕊嗅，别殿遥闻箫鼓奏”的慵懒日子。王，我更想你从悲苦中醒来，与我合和而歌，起舞弄曲，笑眼相看。
　　愁又奈何？汴京，终是一个不能醒来的梦。
　　　　　　　　　　　廿八，伴君归
　　
　　李煜，一代词帝。李从嘉，是你的名字。你精书法，善绘画，通音律，诗和文均有造诣。你性宽恕，威令不素著。我的王，你的圣名是世人说不尽的恢弘。但你终究还是去了，那一天，我二十八岁。那一天，一杯“牵引药”送走了你，让《虞美人》从此成为世之绝唱。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向东流，向东流，一江春水，绵绵无尽头。我的王，故国不堪，你的离开又让我如何独守？
　　此时的宋王早已变成了赵匡胤的弟弟，邪恶、奸佞、心思灰暗。你的一阙词惹怒了他，而我却是惹怒他的最大理由。赵匡胤死后，他待你我如施凌迟之刑，日日夜夜，不止不休。他明里笑脸迎送，封你做陇西郡公，内理却是蛇蝎心肠，奸邪无度。他诛杀长兄，世人皆传“斧光烛影”之变；他召我入宫，绘《熙陵幸小周后图》，百般凌辱，万般戏弄。王，走入宫门的那一刻，我有过离世的愿望，也想如姐姐那般在众人看不到的地方归于安祥。但是，我得好好活着，用我的屈辱换下你长长的寿命。叶儿都盼花儿媚，为你，纵然枯萎英儿也心甘情愿。
　　你哭，在我的泪眼婆娑中落泪；你笑，貌似疯癫，实则暗藏心伤。
　　王，人都有一死么？不论怎样的走过都是赴黄泉相见，不论怎样的屈辱都会在死亡面前洗刷得干干净净。在你的哭里，我又想起了“香雾薄，透重幕，惆怅谢家池阁”般的逍遥，想起了“别殿遥闻箫鼓奏”的江南美景。就连红罗小亭里的款款柔情也是美丽的。小亭是你专为我筑造，罩以红罗，用玳瑁象牙装饰，雕镂得华丽无比。亭里内置一榻，榻上铺着鸳绮鹤绫，锦簇珠光。你与我嬉戏其间，千般甜蜜，万般柔情。那一时若能回来，我即便即刻死了也会畅然？
　　太平兴国三年，你屈辱不过，借几首词排解心绪。赵光义知道后恼羞成怒，赐你“牵引药”，使你瞬间魂归黄泉。那一时的情景，我依稀记得，只是心中的长痛却又躲往何处？我思你念你，日日夜夜，千山暮雪，只影无归？风穿过寂寞的小院，高墙覆盖了所有的情绪，锦被凉，手指寒，梧桐寂寞，让人不堪。王，若我可以做那只傲世的鸿雁，是不是可以与你同去，渺万里层云，从此相依相随？
　　但，终是不能。赵光义是个恶魔，我是他魔掌下逃不脱的小兽。他每日来，嬉闹无常；我每日悔，于屈辱中重生。月光映照了我的脸，我是月下偎了花枝独饮的“愁”人。一个失洁的女子是不是不该言愁，但她的悲她的痛，又向谁人述说？所以，总想到死，想到安身于金陵的姐姐。赵光义算什么，大宋朝算什么，帝王家的奢华又算得了什么，不过镜中花、水中月。一场空梦。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霄好向郎边去。
　　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
　　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但这首《菩萨蛮》却是我的心头永远的惦念，那时候我刚刚十五岁，于你只若人生初见。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我的王，我梦已归，起舞飞歌，歌以箫笙。廿八伴君归，你可愿天涯海角与我同伴同行？世之奢华不过流云影，王，我只愿做你枕边一抹不散的红……
　　
注：小周后，姓周，无名，南唐末主李煜的继后，字女英，棋艺精湛，精于情趣。南唐灭后，受尽赵王凌辱。李煜卒于公元976年秋，后小周后失魂落魄，悲不自胜，终于一日自杀身亡。本文借一代词帝李煜的诗词歌颂了她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