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碗

　　我要说的鱼碗不是盛鱼用的鱼盘，也不是绘有鱼纹图案的碗盏，而是多年前老家过年时待客的红烧鲫鱼。
　　老家鱼多，鲫鱼更常见，无论湖泊还是沟汊，总少不了鲫鱼的身影。七八岁的孩子也会钓鱼，拆下豆架上的竹竿，剪一段母亲绱鞋用的水麻线，在线端系上用蝉蜕从货郎那里换来的鱼钩，掮了锹走到倒刷锅水的地方，一锹下去，少不了垂钓所需的蚯蚓。然后到水边举竿抛线，不出几分钟就能钓到鲫鱼或黄颡。可是到了冬天，石臼湖进入枯水期，渔业队也没有多少作为，顶多捕些小鱼小虾。藕塘里的鲫鱼，等不到过年，就随着挖出的藕进入人们的肚腹。一靠近年关，女人们总为过年的鱼碗犯愁。
　　进了腊月，综合厂要对里湖涸泽而渔了，先用抽水机将里湖的水抽干后，再把抽出去的水还回来。湖边的白鹭和苍鹭将早晨立成了黄昏，也不知道湖里起出的青草鲢鳙早被大卡车运往了南京。外湖与石臼湖相通，到了冬天也进入枯水期。母亲说一下雪老鹳就来了，果然外湖滩上雪地里寒立的鹭鸟中有老鹳高大的身影。母亲瞅着窗外，为鱼碗犯愁，嘴里却不说。倒是担心天寒地冻的，那些鸟儿拿什么活命。每年冬天石臼湖里就有冻死的鹬鸟。
　　数九寒天，鱼儿不易得，也很难买，谁家有门路得了鲫鱼，都会匀出几尾给邻里。父亲长年给东邻西舍免费做些零碎的木工活，母亲从来没想过人家拿鲫鱼来回情，但只要家里还没预备下烧鱼碗的鲫鱼时，总有邻人或受父母资助过的人送三五尾鲫鱼来。母亲不好意思白受人家东西，装一瓶醒好的香菜供人家新年里吃茶用。
　　快过年了，家家忙着磨豆腐、炒炒米和蒸糕，我家的两副糕箱先让全村用，轮到自家蒸糕得到大年三十了。除夕晚上最忙，母亲负责用里锅胺鸡、胺肉，父亲用外锅里熬好的糖稀车欢团、做炒米糖。大哥二哥比我大十多岁，要表演打拳，三哥到戏台下去看，年幼的我在家等着吃炒花生，看母亲煮五香蛋、烧鱼碗。
　　最熟悉母亲烧鱼碗了，先是将鲫鱼两侧划出浅浅的网纹，沥尽了水，再将鱼两面都煎出薄脆的黄皮。接着滴入少许酱油，片刻的文火后才撒入姜米蒜瓣儿，然后搁盐和辣椒酱，等到放足了水烧一会儿，才动用锅铲以防焦底。最后盖锅煮，估计汤汁收得差不多了，母亲揭开锅盖来，将半碗酱水泼在鱼上，再闷一会儿，就可以装盘了。五尾鲫鱼错落有致地躺在蓝边碗里，鳃盖自然伏贴，鱼鳍一个不少、不焦，放到水里怕是会游起来。母亲对着鱼碗，左打量，右端详，要是作兴贴剪花，母亲一准会剪了贴上。若是鲫鱼大一些，三尾鲫鱼烧出的鱼碗更有看相，像个品字码在碗里，红酥香脆，请你品尝。我望着，好想吃。
　　大年初一，父亲和姨父结伴率领我们去娘舅家拜年，在大娘舅家吃中饭，到小娘舅家吃早晚饭。三哥喜欢吃肉，不大爱吃鱼，大过年的，家家多少有些肉待客，三哥过年过得欢。大舅母深谙待客之道，像请新女婿那样摆出十个菜来，口口声声请客人吃鱼，但我们知道鱼碗是不能动的。母亲老实嘴钝，就不会像大舅母那样说出请人家吃鱼碗的话来。小舅母直性子，见大家不动鱼碗，就用竹筷来夹鱼，父亲和姨父劝不住，舅母已将鱼戳断了，还放一块在我碗里。吃鱼碗是最高待遇了，仿佛自己也是个男孩不受轻怠，偷偷看一眼旁边的三哥，他鄙夷地在桌下翘起小指，比划着：“你最小。”我不管他，兴奋着，一副骄傲的模样。
　　湾里姑妈家离得近，母亲让我和堂兄弟他们去给姑妈拜年。见我们叽叽喳喳地来了，姑妈笑嘻嘻地忙着拿茶给我们吃，按老规矩，五香蛋，一人一双。给压岁钱总是在辞行的时候，本家弟弟牛牛在饭桌上就嚷嚷着要姑妈给钱。等接过钱来，发现跟别人得的一样，是一毛，牛牛又撒赖了：“要给两毛钱，不然我就吃了你家的鱼碗。”说着就要动筷。姑妈慌了：“老子啊，吃了我的鱼碗，让我明朝端什么呀！”赶紧给钱了事。牛牛没娘，被亲戚们惯坏了，一到过年动不动拿吃鱼碗来要挟，那出吃鱼碗至今被我们当作笑话讲。
　　到姨娘家拜年最令人兴奋了，姨娘家家境比较好，八仙桌上摆着果盒，春糖、瓜子、花生之类，各有各的位置，不像一般人家将糖果瓜子堆在客人跟前。姨父陪客人喝着枣茶的工夫，姨娘端出一碗碗热腾腾的阳春面来，上面盖着鲜红的虾。五香蛋用海碗盛着，客人若不吃，待会儿以每人两个的份额放进包里，让你带回家去。压岁钱也不当面给，放在你的包里，免去了有的晚辈们推辞时的那份面浅。大过年的，早餐时吃腻了米糕米团和五香蛋，吃着带虾的面条，仿佛成了仙。吃中饭时，桌上不仅有跟母亲烧得一样好看的鱼碗，让我惊喜的是还有油煎的翘嘴鲌咸鱼块。母亲告诫我们说，到人家吃席，凡是整鱼都不能动，见了切断烧块的鱼才能动筷。如果我家家境好一些，母亲也会像姨娘那样摆出丰美的年菜。
　　那些日子过得像那时富裕些的人家编织的毛线衣，紧紧巴巴的，仿佛没有多余的线将毛衣织得宽松些，但人们在清苦的日子里一直保持着对美好生活的憧憬，对苦难岁月的超越。现在老家过年早没有烧鱼碗的概念了，饭桌上不再是应景应节的一碗鱼，常有青鱼片的糖醋熏鱼、汤汁如乳的鲫鱼汆汤或者肉嫩刺少的红烧鳜鱼、炒荸荠香芹的黑鱼片上桌，可人们不知足，嫌饲养的鱼没以前好吃了。在时间的面前，许多事物虚幻而不确定，时间是个大舞台，我是舞台上的小丑，向别人推荐笑时，心里却想哭。
　　当年母亲把鱼碗当成了钓鱼时那段饵线，笃定只要守着那段饵线，就能钓上好生活来，“年年有余”是母亲那代人的宗教信仰。大哥二哥年幼时吃不饱，过年时对着可望不可食的鱼碗，定然发过愿，将来要让自己的小孩吃上鱼和肉。后来大哥二哥以养鱼为业，人家改养蟹了，养鱼不是必需的，二哥还养他的鱼，多少有些补偿儿时欠缺的缘故吧。对某些事物不试图占有或拥有时，我们才真正拥有。
　　当初鱼碗前坐席的小孩，因鱼碗而爱烹鱼人，因烹鱼人爱那一方水土。父母那代人给我的印象是，在苦日子面前从没有露出惧怕的神色。让我懂得了，人要学会在快乐中享受快乐，在烦恼中关照烦恼，在痛苦中超脱痛苦。一如既往地保持求真求善求美的渴望。 --------- [ 本帖最后由 苇岸-弦歌 于 2013-10-19 23:07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