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在下，云在上

　　“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熟视无睹的高山大岭上，这回是真的有白云了。
　　半月来，天上的白云未尝一日得绝。其实都是山上的白雾飘上去了。每放眼时，群山高天都有白云在踟蹰。在白云的缝隙里，依然可见远处的大山还是那样的青翠，还是那样的嵯峨。
　　自“立夏”至“小暑”，雨没有停过，并且总是在半夜里落下来，加重了人心里长久未绝的愁闷与孤寂。谁在愁闷，谁感到孤寂，唯有愁闷的人和孤寂的人一定知道的。在干旱的北国，这样连绵不绝的雨总可以让焦渴的土地旧疴始痊了，而半月以后，却又是这样令人感伤的满眼茫茫。大山围困的小城，新潮的繁华如在古老的天坑，俨然处在与世隔绝的境地。淫雨不绝，白云遮天，白雾罩地，城里的众生仿佛游动在深湖里的鱼鳖。偶尔也会雨退云收，又见缥缈辽远的高山大岭，雾气升腾，全都变作高天上的白云。在云的缝隙里，天的蓝色尚未清晰显现，微雨又至，雨线越来越密，四周很快又传来一片哗然的响声。天上的白云，大抵落魄而成白雾，或者，泛流恣肆的雨水受到温热地气的熏蒸，终于又升腾而变作浓浓的白雾。
　　在不停的雨中，从一个街区到另一个街区居然远不可及，仿佛隔着千山万水。如此萧瑟困顿的天气里，很羡慕那些笑意盈盈的人，未知他们的心中有何等蓬勃的欢喜。淫雨连绵，又赶上漫长的假期，同僚们像候鸟一样四散而去，剩下的一长串日子，必然要让感到孤独的人一个人守着。家是宁静的，街道是拥挤的，城市是忙碌的，城市里的人是辛苦的，雨是休闲的，闲到无聊透顶了，就一个劲地下起来。望着水淋水滴的城市，希望有一个地方可以去得。辗转再三，踌躇再三，举步维艰。最后，发现自己又在家中窗前观赏山下的白雾和天上的白云了，这真是世间很无奈的事情。
　　难以彻底删除重要信息的另一个人在哪里？高山和白云白雾都不能把答案说出来，也许它们真不知道——它们怎么能知道呢？这是世间最深最大的秘密。总是忽然想起来，一想起来就无法判断城市发出的究竟是何种浓烈的气味，就觉得雨天是跟人故意做对的，心跳和呼吸都像携带着大量水汽的白云、白雾，那样的白雾很难爬上山顶，更难升上高空，无法参加更多白云的盛会，无法跟随更多的白云一同去流荡。可是，某人是从不轻易跟人东游西荡的，她像一滴水那样滴入这个城市的某处，而这个城市曾经非常干渴。雨天，城市的上空雾如穹顶云如华盖。一些人声韵哀婉地走出去，并且是永远地走出去，另一些人吹吹打打地走进来，打算驻留一些时日。无所谓去无所谓来的，都在忙忙碌碌地活着——根本无法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心境观云赏雾，久不谋面，久不言语，一切都是未知的。
　　QQ头像一直都是彩色的，旁边还有一个手机图标；微信头像显示对方是二十四小时在线的，却无任何音信传来，仿佛在她融入这个城市的时候，她的手机也掉进水里了，或者，她的电脑从不关机。一定出现了一些错误，而且所有的错误都没有得到及时纠正，所有的事件都在一个时间节点上戛然而止，仿佛一切都正在变作化石，又仿佛在人为地制造一场永远无法打破的沉默。可是，“空间信息”显示，她来过，并且不止一次来过，不知来干什么，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俨然风里来雨里去的一片云一片雾，飘来又飘去，没有留下一点可以触摸、可以聆听、可以亲见的信息，虽然她来过的“通知”也该算作信息，却算不得别的什么。
　　时间一天天过去，日日必下的雨竟然那样守信如潮。雨一下大，眼底心里的影像、色彩和声音全都变得凌乱不堪，心情又像雨一样无头无序，左思右想找不到适当的去处，只好让自己的心绪像雨点一样听天由命地往下坠落。雨水有去处，心情还是老样子，到了最低处，更加找不到恰当的着落。就想起雨天的白雾和白云了。大雨专心致志地下着，白白的雾开始升腾，高天上的白云好像在给白雾指引归途。白雾很潮湿，很重，但到底还在升腾着，一转眼，厚重沉郁的白雾就变得体态轻盈，仿佛终于超脱，就和高天白云融为一体相携而去。还有更多的白雾跟大山纠缠，更多的白云和天空厮磨。雨还在下着。
　　说起来，像雨像雾又像风的人也是同僚之一，却是与任何其他同僚截然不同的。某年，茉莉花开的时候，如一只蝴蝶那样从众多同僚的目光激流中飞过，那些目光更像一场大雨，她的“翅翼”居然没有被打湿！那天晚上真的下雨了，突如其来，仿佛瓢泼。次日，雨过天晴，并且是大晴。在晴天，茉莉花、蝴蝶、飘飘然飞来的人，都是洁白的。茉莉花已经是那年开放的最后一拨，白蝴蝶——真的有过——也应该是最后一只。花谢了，蝴蝶不见了，最后只有人留了下来，并且是永远地留了下来！听到这个大好消息的时候，竟然有了旧疴始痊的感觉——谁没有患过深重的心病呢？俗语有云“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从心底里“抽丝”出去的感觉竟然那么美妙，舒畅如风，淋漓如水，翩然如蝶，高兴得心里一个劲地流泪！但不能声张，悄然生发的这个秘密千万“不足为外人道也”！
　　以后就下起雨来，因为正好赶上了雨季。秋天的雨，不惊不奇，顺理成章。那年秋天也下了好多天的雨。
　　人对晴天的渴盼总是那样的急迫，但晴天偏偏不来，仿佛刚开的花就被雨淋了一样，心情一天比一天潮湿、一天比一天萎蔫、一天比一天沉重。有什么办法呢？翩若惊鸿的人一天接一天告假，因为她常在阴雨天偶感风寒，委托告假的声音又是那样的孱弱而可怜，仿佛一只白蝴蝶在密密的雨线中挣扎着。每次通话，后面的声音总是莫名其妙地消失，等着听话的人伸长了耳朵听着，就像看到QQ头像和微信头像一直都显示彩色，却无消息传来——弱不禁风的人总在犯同一个错误：不说话，嘴却一直张着，或者，不说话，耳朵作出听话的样子等待着、在等待中静静地听着……
　　“莫往莫来，悠悠我思。”不知道她有没有读过这首古诗，她是否知道沉疴在心的人是多么的尴尬和痛苦。人的困境，有时候真的像山下的白雾和岭上的白云，上不能上、下不能下，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无话可说。明知道那么好看的白云不是自己也不属于自己，更像自己恋念不已的人，却还在想着“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再说，人情悲壮到欲哭无泪的时候，总觉得赏无可赏、赠无可赠，唯有把自己完全捐献出去方能消除千古遗恨！如果真的非要做出抉择，只好以命相托。可是，世间的许多情感只能这样安然且悄然地对视，诸如人间春色、世间风雨，看得见的东西不一定都能够牢牢把握也不必一定把握在手，只好听任它们从对视的眼睛之间走过、流过，乃至飞过，不得不把必须的悄然对视当做人生的一门必修课、当做一种不能避免的无可奈何。
　　的确，美好的东西是用来欣赏的，不是用来占有的。比如，白云很高淼，很飘逸，很浪漫也很自在，源于白云是水分极少的水的集合，差不多不带一丝一毫的尘，总之是无所牵累无所挂碍。至于白雾乃至浓雾，含水太多，又染了太多的尘，就沉重，就猥琐，就了无生气，就不识抬举，就胸无大志，总之，不甚令人怜爱。
　　说到同事关系，假期来临，大家各回各家去过日子是很自然的事情；如果还是朋友，久久音讯不闻，应该算作失落和失误。QQ头像和微信头像一直是彩色的，可是，这些并不能说明什么，也许都是彩色的这个事实本身也是一种错误。雨还在下着，日子随着雨水从铝合金雨棚上不紧不慢地滴落。一座城市，仅仅表示一个确切的空间位置，而人，不会永远在一个有限的空间里固定的，除非他不是活人。雨季漫长，假期更加漫长。久违的人也许还在这个城市，也许早已经去了别处，像一朵白云那样自由自在地飘着，还在飘着，而沉郁暗淡的只是杂念太多、忧心忡忡的那个人自己。希望还是有的，希望她不会像带雨的云雾那样潮湿、那样萎蔫、那样凝重。但愿她还记得在一起无话可说是很痛苦的，更希望她不必因为突如其来的一些难堪而情绪低落到乐趣全无。当雨天终于结束，当盛夏回还，在城市里繁忙的街道上，还能看到比以前更多的人在街上走动或者蠕动甚至游动。城市里每天都在发生奇妙的巧遇——见面时，问一声好，表情沉静的真人一定比QQ头像和微信头像更加可爱，那种可爱一定让人相信所有的日子都值得信服和信赖。只是，从今以后不要再那样孱弱，不要动辄就偶感风寒，不要纤弱多病像一只误入深秋的蛾子，不要像含水过多的云雾怎么也飘不起来，而应该是一朵轻盈的白云，起落随意，来去自如；也应该是一只矫健的白色蝴蝶。日子经不起浪费，假话不能多说，但彼此欣赏的人完全可以装作若无其事。
　　可是，怎么又是白色的呢？抬眼即见高山大岭，山中何所有、岭上何所有？这样潮湿的夏天，山中多白雾，而岭上，有许多轻盈飘逸的白云。至于城里，除了遍地雨水应该还有别的，比如终于天晴了，午后，阳光像恬静的脸庞那样朝向生云起雾的地方。
　　“你不是去旅行了吗，怎么还没走？”
　　“天气不好，等天晴了再说吧。你怎么也在这里？”
　　其实，早已经天晴了，并且，午后的阳光真如白净的脸庞那样恬静，恬静得让人心慌，仿佛那样的恬静来自情节曲折、气氛紧张的神话。至于“你怎么也在这里？”她也无法回答，只好大惑不解地望着问她的人。是啊，她没有说过要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但她心里知道她有可能在这个暑假暂时离开这个城市到另一个更加繁华的城市。在她的心中，那个城市是真的存在的，但她实在想不起来到底有没有告诉过别人自己会暂时离开以后还会回来，真的想不起来，但她知道自己到了那个城市就可以忘却所有生于内心的潮湿、萎蔫以及沉重。在街上偶然相遇的时候，他们自顾自地望着午后蓝天的一角，那里很美，浓厚的雾气还在山间逡巡，而山顶上，以及更远处的岭上，白得发亮的云朵在飘啊飘，那些白云要么和高山大岭纠缠不清，要么和高山大岭若即若离有些暧昧，看不出要离开还是要留驻。天空很蓝，阳光很亮，仿佛把地面上的一切都照得半透明。他们曾经共同赞赏过这样的景致，是在以前，也是这样的午后，晴朗的天空一尘不染，云朵在阳光下白得耀眼。青山和白云互为附丽，人与人，又何曾不需要不用言语点明的信任和问候，一切美好都需要根基，如同远处山岭上的白云，蓝天和青山才是绝配。
　　短暂的交谈之外略微后悔的种种想法都是揣测，准确地说，是一个人的揣测。一个人很难顺利地走进另一个人的内心世界，精心设计出来的言语是临时找来的，都是靠不住的，七拼八凑，含糊其辞，敷衍塞责，蒙混了事，嘴唇变硬，舌头变直，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掩藏了最秘密、最宝贵的。仅有的话语也少得可怜，说完之后脑子里经常都是一大片空白，如同雨天的雾，如同晴天的云，总之是一大片局促不安的苍白。这样的雨天，抬眼即见一天白雾在守候着自己的孤独，想到面容恬静的人还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但不知道是否也这样静静地站着，看云，看雾。也许，已经去了另外一个城市，到那个城市里去做一件重要的事情：忘记该忘记的，填充该填充的。
　　雨停了！虽然天气预报不久以后雨还会下的。满山的白雾朝圣一般上升、上升，终于跻身于白云的家族。“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卸掉了多余冗繁的负累，抛却了雨水一样凝滞、含糊而沉重的东西，怎么能不轻松起来、浪漫起来、飘逸起来、美丽起来！“今我不乐，日月其除”，不知道还有多少人看到这些、想到这些特别是能够做到这些。白雾一样的沉郁是自己的，白云一样的飘逸也应该是自己的，然后无所挂碍、无所阻滞的明白晓畅的生活才是大家的。可是，又如何得知对方没有同样的沉郁呢？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从一个街去到另一个街区，空间距离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在炎炎盛夏里居然感到过温暖，多么难得！说出真话比登天还难，彼此沉默却易如反掌，并且，沉默总是显得很有风度。
　　白雾和白云在山顶处开始对峙，不知道白雾将会上升为白云，还是白云将会降落为白雾，必然要下的雨还没有下起来。等不到任何新的结果，远远的，街灯亮了。
　　2013-7-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