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的记忆

最早见到钟乳石，是读高中时的暑假，学校组织游江油佛爷洞。奈何时隔久远，记忆已成一道兀自封闭的暗河，在岁月之外流淌。当初洞中之石，到底何形何状，初遇时的心情，到底有无激动，已不可再寻。唯有清洌的泉水，和着光阴的节拍，从岩缝间缓缓渗出， “滴答”，“滴答”……千百年如一日。 遗憾的是，当初的家境买不起相机。否则，瞬间定格的影像，至少可以为记忆留下一点点佐证。当一年前的云南之行，亦在我的记忆中渐行渐远，面对一大堆杂乱的照片，我努力地拼凑着零星的回忆时，才知道，照片终归只是散落的珠子，串不起一段完整的行程和心境。 又一个夏季浮躁地穿过我的生命，看光阴从肩头倏忽跌落，尔后像水滴般在阳光下蒸发时，我不禁为自己的懒惰和借口而自责。早是该记下的，尽管只是走马观花中的浮光掠影。文字并非只是雕花绘彩的工具，更多时候，它充当了结绳记事的符号，记录下人生行走过程中深深浅浅的履痕。因为，以前的，现在的，以及还没有到来的，所有的一切都会成为过去，并与时间前行的方向截然相反，像列车般呼啸着迅速地向后倒退而去，最终，干干净净地消失在地平线的那端。一起消失的，还有这具曾经行走于天地之间的躯壳。唯有文字，才在精神世界里永恒。 而那些经历了亿万年的钟乳石，它们，也会永恒吗？石头，沉默不语，我，不得而知。 彼时，我在触手可及天空的高原上，在被称为“云南第一洞”的阿庐古洞里。初听，便极喜“阿庐”二字，毫无刻意雕琢之意，简约的名字诉说着原始的荒蛮。后来才知，古洞正是宋元时云南“三十七蛮部”之一“阿庐部”的穴居点。千年前，熊熊的火把映红了整个洞穴，深居简出的阿庐人，曾群居洞中，每日狩猎归来，大家围绕猎物和篝火，纵情地歌唱和舞蹈。粗犷，野性。他们在歌舞中生活，繁衍，然后坦然地接受死神的眷顾。他们敬畏自然，也亲近自然，并将自己的思想和灵魂与自然融为一体。在自然面前，人无高低贵贱。大自然赐予阿庐人天然之居，以坚硬之躯替他们抵御风雨的袭击和外族的侵扰。它善待每一个心怀虔诚之人，宽厚仁慈地容纳着庄稼般一茬一茬在它结实的身上蹦哒的人们。 当然，那些只是我毫无依据的猜想。当初的阿庐人，有着怎样单调抑或是丰富的生活？他们是否也曾向往跟随天上的白云飘向山的那边？作为今人的我，一个匆匆观景的游客，自然无法知晓。唯有这些洞穿时光的石头，它们，才是漫漫岁月的唯一见证者。只是，面对历史的更迭，它们保持着一如既往的缄默，任凭我胡猜乱想。 千年前的火把，在荏苒的岁月里早已燃成灰烬，此时，高科技的霓彩取代了原始的简陋。一路行来，彩灯追随我们的脚步明灭交替。色彩斑斓的光柱，投射在形状各异的钟乳石上，仿佛现代与原始的火花在碰撞。洞内的玉笋河，是沉睡千年的阿庐美女，在迷离的灯光中睁开了惺忪的睡眼，一声轻叹，如梦似幻。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与令人叹为观止的现代科技水乳交融，相得益彰。瑰丽，诡异，犹入奇幻仙境。 栩栩如生的钟乳石，被人们依照自己的意愿，安上了与其形状相似的各种名字，游客的翩跹联想被这些名字引导和纠正。可是，有谁，能穿透钟乳石表面冰洁的纹理，触摸到它们体内滚烫的血脉？又有谁，能完整地拼凑时光的碎片，解读亿万年前不为人知的故事？所有的传说，都已无从考证了，更何况只是一个臆想中的名字。 石的冰凉犹如细小的针脚，密密地刺穿我的肌肤，像传递某种久远而又神秘的意念般，正迅速地渗透到我的体内。我的思绪，开始游离于导游的解说之外。 这些钟乳石，不正是大自然的记忆吗？亿万年前，当一滴柔软的水，遇见一块坚硬的岩石时，它们彼此迅速地渗透交融。后来，又有无数滴的水，不停地滴下，然后，又不停地渗透，交融。这分明就是爱情，天荒地老啊。蛰伏于岁月深处的所有记忆，都被这些石头完整记录，并隐秘地藏于身体的纹理和褶皱之中。 我有一位朋友，他是做地质勘探的。对大自然亿万年来的语言，他都了如指掌。他像风一样，在大地上奔走，倾听。他说，自然界的每一块石头上，都储存着时光的声音。当你把这些石头放在耳畔时，就会听到从岁月深处传来的遥远的呼吸声。 在以光年计算的长河里， 一个人的记忆会丢失，一张照片的记忆会成灰，是不是，唯有这些钟乳石，才会在时光中得到永恒？不！我们生活的这个星球，还有浩瀚苍穹中所有的星球，都不过是宇宙的记忆而已，总有一天，也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当我们的躯壳，以及星球上所有具体的物质形态，都无法达到永恒时，我想，我们唯一还能追求的，便是精神的永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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