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是好孩子

除了风和日丽，春天里还会遇上一些麻烦事，总是隐含着某些不安的讯息。是那种“恨别鸟惊心”的感觉吧，怕突然间电话响，怕睡下了有人敲门……有些事注定不能逃避，只能默默承受。
因为父亲的病，最近老往中心医院跑。早上9点多，经过西环路与康复路交叉的那个路口，朝阳的金辉被建材大厦的玻璃幕墙反射到路面，变成了紫色的巨大斑点。医院的电梯很多，但总是人满为患。有的电梯直上五层以上，中途不停，我把它叫“特快”；有的电梯层层都停，我把它叫“普快”；有的电梯是手术专用，我把它叫“专列”。战略导弹部队的大门总是戒备森严，里面不时传来战士出操时的口令，他们吃饭的时候会排队唱歌……这是我每天都要遇见的风景。
以往重复单调的生活模式，如今被彻底颠覆了。家里、单位、儿子、父亲，还有一个人住在乡下的老母亲……几头都得顾，忙得我晕头转向，筋疲力尽。只要一有空，我在哪都可以倒头就睡，甚至抱起胳膊趴在父亲的病床上也能呼呼大睡，还能听见自己的鼾声呢。失眠的顽疾算是彻底根治了，没想到治好它的却是忙碌。除了能睡，还特别能吃，比以往的饭量大很多。父亲手术后整整一个星期水米未进，靠打点滴维持生命，我的胃口却那么好。每念及此，我就深深的自责。转而又自我安慰，只有吃好睡好，才有足够的体力照顾老人啊！
正如三姐对我说的，你是总指挥，你是我们家的顶梁柱，你可千万不能累垮了。
父母生了我们姐弟六个，如今在世的只有五个，我行五，是长子。父亲要做手术，是我在医嘱单上签字的。做手术的头天晚上，在中心医院9楼大厅里，我以父亲的长子的身份把我们姐弟五个召集起来开会，我对他们说，要是二姐活着的话，今天来召集大家开会就是她而不是我了。字虽然是我一个人签的，但风险大家都有份，不能让我一个人担着，出了事不能怪我。他们说，能出什么事呢？我这不是说万一嘛，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就像我们单位开展个什么活动都要做个预案一样。总的原则是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出力，我们五个轮流伺候父亲，不许以任何理由耽误。姐姐们和弟弟都没意见，几个姐夫也表示全力支持。在与疾病的斗争中，一大家人空前团结，父亲的病床前经常被我们围得水泄不通，他的几个病友都说他有福气，儿女们非常孝顺。还说了，我是最孝顺的一个。
这话我爱听。去医院的次数我最多，只要一有空，我就往医院跑。我带头值夜班伺候父亲。有那么几天，我连续三天没回自己家，没见到我儿子，除了上班，我就在医院待着，随时听候调遣。跟主治医生联系，向她汇报病情，交流治疗情况；跟护士长联系，学习最佳的护理知识；给医院交钱，带父亲去检查、换药，给他洗脚、喂饭、擦洗身体……孝子美名是常人难以忍受的巨大辛劳换来的。
好在我们姐弟五家人轮流值班，倒也不怎么累。这时候，子女多的好处就很明显了。监护室里有一个女病人，刚做了手术后病情十分严重，但那时候能在身边伺候她的只有老伴一个人，唯一的儿子在外地上班，只寄钱回来。老头子忙坏了，摁下葫芦起来瓢，白天晚上都睡不成觉，就这他老伴还是把尿撒在病床上，屁股上都生疮了。由此我想到了未来，或者根本就不敢想我们将来生病的样子，不敢指望唯一的儿子能日夜陪伴在我们身边，哪怕他来看一眼也好啊！他那时候远走高飞了，不知道在祖国的哪个角落里猫着。即便千里奔袭，也要能请得准假；即便能请得准假，也绝对承受不了日夜伺候的辛苦。晚景凄凉，这是我们这一代人，或者往后的若干代人必须面对的苦难现实。
做过手术的父亲暂时没法说话，喉咙上割开一道口子，插了根气管来呼吸。父亲从气管里不停地往外喷痰液，日夜不停。我们手里随时准备着卫生纸给他擦痰，四天时间竟然用完了两提多的纸。插入的气管像个高射炮，隔几分钟就从里面发射“炮弹”。正擦着的时候，往往忽然就被“炮弹”砸中额头，引得病友们惊呼不已。我们不嫌父亲脏，用纸轻轻拭去“炮弹”，然后用热毛巾给他擦洗身子，再抹上爽身粉。病中的父亲渐渐烦躁起来，有一天他忽然坐了起来，用手不断比画着什么。他儿媳给他拿来写字板，他在上面写道：不能说话！我们安慰他，你病好了就会说话的。
整整一周，父亲水米未进，靠吊液体维持生命，最多的一天吊了11瓶。体重骤减，由刚入院时的112斤减到100斤。即使这样，父亲下地走路还是精神抖擞的样子，迈步又大又快，我们要紧走才能跟上——这要得益于他一辈子干农活积攒下的好身体。医生让他喝水，吃点容易消化的东西，可他总是以那些东西会从气管往外呛为理由来拒绝。姐姐们给他说，他不听，还拿眼睛瞪，还用手去攉。病友门说我爸最听我的话，让我去给他说。我开始还给他讲道理，他对我虽然没有像对姐姐们那样凶，但还是不为所动。软的不行就来硬的，我对他说，你再不吃不喝，我就让医生给你下胃管了。他知道下胃管是怎么回事，做个喉镜尚且把他弄得那样痛苦，何况下胃管。听我那样说，他先是将头歪向一边，然后听话地接过了我递给他的一盒奶。我给他下巴下面接了一个盆子，喝下去的奶虽然呛出来很多，但毕竟吸收了一些。伺候父亲的时候，我想起了早些年劝我儿子喝中药的情形，一样的软硬兼施。父亲老了，身体萎缩成干枯的一截木头，心理变回小孩子，反过来需要儿女的呵护。
父亲开始说话是在做完手术一周以后了。伤口上的线拆了，医生给他换了个气管，用指头堵住气管问他，现在你说话，伤口还疼吗？父亲憋了一口气，很清晰地从嘴里吐出两个字，不疼。说完后，他先是一愣，然后羞赧地笑了，我和医生都笑了。一周没有说话的父亲终于开口说话了，而且说得那么清晰。原以为手术伤到他的舌根，多少会影响到他的语言功能的，然而却没有，一点也没有。医生用手术刀削了一个小小的软木塞，把临时的气管堵住了，那些散发着浓重乡土味的语言又重新回到了父亲的嘴里。那天晚上，我们十几个人围在父亲身边，他眉开眼笑地给我们说了很多话。
趁他心情好的时候，我告诉他最真实的病情。听见那可怕的九个字，他并没有我预料中那样强烈的反应。也许是很多人在他身边吧，他保持了一贯的镇静，但当天晚上一直没睡着，在病床上翻来覆去，谁也不知道他内心的挣扎。
随着时间的推移，父亲的伤口慢慢愈合，病情也逐渐减轻，伺候他的人从两个减到一个，我们姐弟五个依次值夜班。我们最担心大姐不会来值班的，但她还是很听话的来了。
大姐家住在郊区的一个在镇上，每天安顿完家里那摊事后，她坐了公交车来医院，口袋里永远是一些自家园子里摘下的新鲜蔬菜，有菜薹、菠菜、油麦、蒜苗、白菜、大葱等，沉甸甸的。大姐是个特别巴家的人，结婚三十年了，她从来没在别人家住过哪怕一晚上，不管在谁家走亲戚，一吃过下午饭就要走。当我打电话让她来值班的时候，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很坚决地答应了下来。从她女儿那里知道，她接了我的电话后很发愁，但她伺候父亲还是很用心的，每天晚上都要给他洗脚。
四姐是个大不咧咧的人。轮到该她值班的时候，姐夫心疼她，总是拿“有儿能替母”这句话来逃避责任，派她的儿子来值班。那小伙子倒也尽心，晚上一直不睡觉地警醒着。旁边支一张小床，他躺在床上用3G手机打游戏。他外爷那面一有风吹草动，他马上翻身下床去看。
二姐是最孝顺，也是最细心的一个人，但她不幸去世了，留给父亲一笔养老金。
弟弟在公司当部门经理，工作非常忙，只有星期天才可以休息，我安排他星期天值班。
最辛苦的要数三姐。她从遥远的北方星夜兼程赶回来，自父亲做手术那天起一直陪伴在父亲身边，朝夕侍奉，寸步不离。大姐说她是父亲的小棉袄，我说她是父亲的保镖。有一次，父亲想回老家，又不好直接跟我说，他就跟三姐密谋准备逃跑。可惜三姐提前向我告密了，我对他说不能回家，伤口拆线以后才能回。听了我这话，父亲又一次把脑袋偏向一边，做出一副不准备搭理我的架势。背过父亲，我对三姐说，你把他看紧了，寸步不离，即使上厕所也要跟上，要是他私自逃跑可就麻烦了！三姐像个战士一样向我保证道，没问题，我把他看得死死的，寸步不离！
粗手笨脚的三姐，伺候起父亲来却是非常细心，甚至是奋不顾身。有几天，三姐感冒了，既发烧又咳嗽，就那样她还要坚持着伺候父亲，是我硬把她带去看医生的。病还没好，她又揣着药去伺候父亲。后续治疗期间，父亲转到了主楼旁边的另一个科室。找关系好不容易给父亲弄到一个干部病房，但房间面积过于狭小，支个小床非常困难。三姐在那陪伴父亲一个晚上以后，我们给医生请了假，她陪父亲住我家里。我把书房让给父亲住，本打算我和父亲住在一起的，可三姐姐说我白天工作忙，晚上要好好休息，就说她来陪父亲。她说，老头子家家的，怕什么呢？我伺候爸爸你们尽管放心。我们当然放心，一百个放心，甚至求之不得呢。父亲天天晚上会咳嗽，她跟父亲睡一头，肯定会影响她休息。
治疗的间隙，遇上天气好的时候，父亲喜欢出去溜达，陪伴他的还是三姐。她陪父亲去看新修的石马坡立交桥，看正在修建中的汉江新桥，看人来人往的中心广场，有一次还陪父亲逛万邦的地下超市，给父亲买了方便面泡着吃。为这事，她挨过大姐的训，但我支持她。只要能让父亲高兴的事，她做了，我都支持她。吃过晚饭后，我们姐弟几个陪着父亲看电视。当着父亲的面，我对大家说，什么时候我们组织个家庭聚会，到外面去春游，拉着父亲去看他没去过的风景名胜地，在外面吃农家饭。
日子忙碌却又幸福着，让人心甘情愿。天气一天天暖和起来，街边的树绿了，春意一天天浓了，父亲的病也一天天好了起来。看着父亲的脸上不再有忧愁的神情，我们这些做儿女的都很高兴。父亲能感受到我们的一片孝心，我们也能感受到父亲的幸福。这让人艳羡的天伦之乐啊，我们将来老的时候，有病的时候，都不一定享受得到呢！我甚至要感谢父亲生病了，它给了我们更多的了解父亲，感受幸福的机会，我们这些做儿女的，唯有珍惜了。父母在世的时候，我们都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是孝顺父母的好孩子。

2011年3月31日（39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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