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遍天涯绿

对于小草的真正理解，应该是从白居易的那首“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开始的，即便是童年时的夏、秋两季，整天在草丛中戏耍玩闹，总是对那些葳蕤茂密的小草视而不见一般，它们简单到仿佛根本不曾存在一样。但这万千物种里最普通、最朴实不过的小草，却贯穿于我生命中的记忆长河。

少时家贫，每家每户都会养着几头猪、几只兔、几只羊，最不济也要养着几只鸡，放学以后的时间，或者周末、假期，去村外的小路旁、沟渠边，甚至田间地头割草，便成了我们尽情享受快乐的人间天堂。摘野花、采野果、捉蚂蚱、粘知了……疯狗野马，追逐玩乐，这是从事割草工作的前奏，文雅一点也可以说是热身。等到疯够了、玩累了，夕阳已经给大地涂满了紫色的油彩，由轻风、草香、牛哞、炊烟、暮色等组成的晚归画图几近成形了，村头上也渐渐传来了母亲唤归的声音，甜润、温馨、悠长，充满了母爱里特有的暖与柔……

那时的小清河、路青沟，用水草肥美形容，丝毫也不为过，躺在酥软、厚密、繁茂的草地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随风起伏的苇丛、草棵、像是服从号令的士兵，剑戟般修长的草叶，在阳光的映照下，闪烁着光鲜的亮色，飘逸的草香，可以使人神清气爽、奋发向上。那些有蛇、野兔、水鸟等出没的地方，水草愈加肥美，只是偶尔掠起的小动物，时常将割草的孩子们惊得不敢靠近。那些岁数稍大些的孩子王，他们的胆子特别大，特别令人敬佩——否则是没有资格担任此职的。经过探险而不易得来的如此这般水丰草密的地方，是需要保密的，庞杂茂密的“势力范围”碧草连天，花儿紫黄，蜂飞蝶舞，说是人间乐园倒也名副其实。

俗话说，母鸡多了不下蛋，女人多了耽误饭。孩子们多了也是同样的道理，玩闹起来，所以的一切，都可以抛之九霄云外。等到夕阳西沉，暮色四合，竹篮中仍是空空如也，只是回家时无法向父母亲交代，于是，由“孩子王”拣来几树枯枝，耽置于竹篮的中央，上面覆盖上薄薄的一层嫩草，或趁着夜色渐已深沉，或趁着父母忙于他事，回家后匆匆将几把嫩草撒到猪圈中、兔舍里。孩子们的这些无奈之举，定是父母的多次逼迫之下想出的万全之策——瓜熟蒂落时，果香四溢中，这是很多乡下孩子童年时代都做过的“坏事”之一吧！

小草的品种很多很多，甚至有些小草连个像样的名字都没有，就像那些乡下的孩子叫大狗、二狗，大妮、二妮一样，只管按照大小顺序往下自然排列。多少年来，我喜欢那些遍野飞花的茅草、迎风摇曳的狗尾巴草、粗壮紧凑的墩草、缠绵多情的蔓草、骨肉相连的节节草……所以，众多的老百姓自谦为草民，与生生不息的野草不离不弃，密不可分；平淡无奇的生活里，他们食草根，住草房，穿草鞋，吃草药，用草纸，李时珍以草为线串起了辉映千年的经典药著《本草纲目》，就连张旭、怀素也成为不拘章法、狂放不羁的草书之“鼻祖。”

虽然没有亲眼目睹过“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草原景色，但这些再普通不过的野草，照样可以成为诗人笔下不胜枚举的璀璨明珠，杜甫歌之“楚草经寒碧，逢春如眼浓”；陆贽赞之“雨馀荑更密，风暖蕙初香”；陈翊咏之“因风初苒苒，覆岸欲离离”；李洞称之“旋长方遮岸，全生不染尘”……记得青年作家宋学武的《干草》，其中有“灼热的太阳把草香全都榨出来，浓缩成浓重的苦艾味，微风揉着湿润，再把它稀释、冲淡，沁人心脾，真有舒筋活血甚至净化灵魂之功效”之说，作品因其文字委婉，情感细腻而叩动了广大读者的心弦，从而荣获第七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有人说，虽是一车《干草》，却卖出了一个好价钱。

身处高楼林立的城市，实在难得一见那些数星追月，沐雨栉风的小草，他们扎根于广袤的原野，不畏酷暑严寒，不惧风雨雷电，用自己独有的韧性与坚硬，葳蕤了壮丽的山川，洇绿了贫瘠的土地，让故乡的每一个角角落落，都洋溢着丰润而甜美的草香。我在惠特曼诗中欣赏“我要到林畔的河岸，脱去伪装，吮吸草的真味”；在鲁迅作品中品悟“吃的是草，挤出的是牛奶、血”；至今我尚能完整背诵雷抒雁悼女共产党员张志新的那首《小草在歌唱》：“因为那殷红的血，已经渗进了土壤；因为那殷红的血，已经在花朵里放出清香。”

清风自年年，吹遍天涯绿。生命力极其坚韧顽强的草根阶层，历经磨难而不改初衷的众多草民，他们那不屈不挠的毅力，他们那穷且益坚的斗志，既给我无穷无尽的力量，又滋养了我的人生和思想。“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一生草命的我，愿随绿野广阔的小草，吮霜含露，装扮大地，无名来去，笑傲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