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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拾粪老汉

2022-01-11抒情散文宋长征
下霜了。下霜的日子有些清冷,拾粪老汉把火车头帽子的两只耳朵放下来,这样就能抵御小刀子一样割过耳朵的寒风了。他盼着,盼着日子一天比一天冷下来,只有天更冷了,才没有人像他一样顶着寒风走向荒野。日子显得很是漫长,他不知道,肩上的粪箕子背了多少年,……

  下霜了。下霜的日子有些清冷,拾粪老汉把火车头帽子的两只耳朵放下来,这样就能抵御小刀子一样割过耳朵的寒风了。他盼着,盼着日子一天比一天冷下来,只有天更冷了,才没有人像他一样顶着寒风走向荒野。日子显得很是漫长,他不知道,肩上的粪箕子背了多少年,也不知道走了多少路,到底拾了多少猪粪羊粪马粪驴粪蛋儿。他说那是香的。看见远处的粪就像看见一朵花,一株正在茁壮生长的庄稼。眯缝着眼,笑意吟吟地直奔而去。   宁静的村庄,村子里的人畜皆在酣睡,树上的叶子落尽了,高高的杨树枝桠像一位贞静的修女,修什么,他不知道,只知道凡是村子里的桩桩件件,看见就实实地让人欢喜。村东的池塘结冰了,落败的残荷断茎折伏在起了薄冰的水面上。几只在池塘里过夜的鹅过夜的鸭,用体温孵开一汪小小的水面,头与脖子还折在温暖的翅膀下,沉睡。夏日里的荷花那么美,那么娇贵,谁知道这里面藏了多少鹅粪鸭粪带来的多少好处呐。下大雨,老天爷把雨水从天上倒下来一瓢,就能挥洒成雨,院子里,羊栅栏,猪圈里,马厩里,鸡埘里,不断有粪水的小溪流汇聚在一起,一起流向村东的池塘。所以,池塘里的鱼肥藕鲜也就不足为奇了。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谁说不是呢,荷花娇艳的时候,那是在向村子里的畜禽点头致意哩。   村西有盘磨,一盘老磨研读了很多年,研究的都是有关五谷杂粮的历史和文化。一粒粮食从泥土里的种子开始,要经过多少天才能结满饱盈盈的子实。这个他知道,生在乡间的老汉一掐手指就送走了一个节气,迎来了一个节气。种瓜种豆,植棉收麦,全靠节气掌握着。谷雨前后,该种的就要种了,该收的一定要收,人误地一晌,地误人一年,哪怕谁家请满月吃上好的席面,也得赶紧把地里的庄稼种完。粪是庄稼的奶水,老汉为了这个不错的譬喻,品咂了好久,觉得很是精辟;却又无可相告,只好掮一掮肩膀上的粪箕子,向着村外空旷处吼上一嗓子。   拾粪老汉当然认识很多路,猪有猪路,牛有牛路,马有马路,小黑驴一尥蹶子哒哒哒地驮着主人去县城,洒了一路的驴粪蛋儿,拾起来好不辛苦。猪是农家最喜庆的家畜,别看这个家伙黑头黑脑,面目愚钝,长得不怎么好看;但很是能造粪。猪圈里,填一层麦草压一层土,几头大黑猪在里面吭哧吭哧拱几遍,就成了上好的农家肥。猪要出圈,知道门被主人锁住,于是伸着脖子瞪着眼,一阵乱拱,就掏出一个圆圆的洞口,满村子撒野。老树桩子旁边,一堆茅草窝,冷不丁就能看见一泡冒着热乎气的猪粪。老汉当然要悉数收入囊中。牛要干活,拉犁拉耙运庄稼,所以牛粪都分散在田野上。老汉在做这个事情的时候,往往觉得自己有些私心:可不是嘛,谁家的牛拉在谁家田里,于是就有了偷人东西的错觉。不过回头又一想,比如现在是秋天吧,一泡牛粪到来年就风干成了一撮无用之土,劲儿都没了,哪里还能肥庄稼?马蹄哒哒,南来的北往的,换大米,卖陶土盆儿的,路太远,只能借助马力,蜿蜒的乡村小路旁,所以经常能遇见鲜亮的马粪,虽说是外来的粪土,一样也能肥自家的土地。拾粪老汉和换大米的小贩搭着话茬,聊一聊今年的收成,聊一聊你的我的家乡话题,一卷纸烟吞云吐雾,俨然成了多年未见的知己。马蹄声起,老汉将马粪捡进粪箕子,看远行人的身影,竟然心中渐生暖意。   旷野无人,无人的旷野路旁的蒿子秆上挂满晨霜,仿佛平原上少见的雾凇。寂寞的野草,谙熟了生命之道,岁岁枯荣,老汉心不由衷地佩服它们,无人浇灌,无人施肥,也无人收种,一旦春来就爬满河滩沟渠。它们像一群大地上的野孩子,疯长一头乱蓬蓬的头发,像落拓不羁的民间艺术家——老汉可不是没见过,那些年上山下乡的人一拨一拨地来到村子里,说是体验生活。他们和庄稼人一样出工干活,回来后就在大队部的院子里跳舞唱歌。有一个年轻的后生会画画,夕阳西沉时,手执画板,一个人坐在老河滩上。苍鹰在天上飞,鱼儿在水中游,树们疯了一样在风中狂舞,把黄昏落日的颜色涂抹的到处都是。野人哩,老汉自言自语时被画画的后生听见,后生站起身子,长长的头发在晚风里飞,简直和田野上的草木一般模样。   “乡下不好,又穷又累,也吃不上看不见好东西。”   “不对啊大叔,我觉得乡下才是最好最像人住的地方。你看米勒,你看梵高,你看那些国外画画的那些有名的老头儿,哪一个不和乡村和泥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村庄才是我们的家,泥土里才有真实的生命,大叔粪箕子里才是喂养人类的最好营养,哈哈——”   那后生说到最后,竟然促狭地说出这番话来。老汉那时还不算老汉,顶多算是和后生差不多的年轻人。年轻真好,只可惜一去不返了。老汉抚着长长的胡子,走近田野上最高大的一棵树。这棵树,打从记事时起就一直长在这片田野上,飞来飞去的鸟儿在上面搭窝筑巢。赶路的兔子和黄鼠狼在树洞里歇脚,真正到了夏天,田野上一派葱茏,大树所在的地方就成了众生的天堂,它们窃窃私语,打斗嬉戏,或齐心协力在最高的树杈上构筑家园。老汉这时一般会放下肩上的粪箕子,蹲在近旁的草垛旁,聆听这来自万物协奏的田园曲。

  时间久了,时间很久了人会把一件事情和自己的生命融合在一起。诗人爱上家园的苦难与宁静,画者爱上多情的山山水水,歌者和云雀一样,将美妙的嗓音与天籁融合在一起,舞者,用尽所有的虔诚和力气,只为在音乐戛然而止的瞬间,定格最后一个曼妙的姿势。那么拾粪老汉把粪箕子掮在肩上,就好像肩挑了田土的使命和责任,肩负起家园的希望和重托。   他不能小觑这点滴的收藏,把万千生灵的秽物收集在一起,堆在低矮的院落前发酵。他喜欢严寒的日子,天地间雪花飘舞,随便掀开粪堆的一角,都会冒出蒸腾的热气。他喜欢那样的味道,谷子的味道,麦子的味道,玉米的味道,大米的味道,大白馒头的味道,纠缠氤氲在一起。   作为一个勤俭的庄稼汉子,拥有一堆粪土远比拥有一座金山要显得弥足珍贵。金山再大,也有挥霍一空的时候,而粪土只需勤劳便可有增无减。一寸寸乡野路,一个个清晨与傍晚,一月月,一年年,积攒,并撒向无边的旷野,撒向农耕社会宽广的土地,地就肥了,谷物就饱盈了,日子就红火了,人的心里也便亮堂了。   只是时间的列车在疯狂奔跑,院子里的鸡鸭牛羊渐渐稀少。更不用说那些曾经在大地上奔跑的牲畜了,马一闪身挤进豪奢的赛道,牛一低头,变成了屠宰场里无辜的断头者。或许,在遥远的边地,还能听见小毛驴脖子上摇响的铃铛,只是聪明的人们在奴役完之后,会不会只有在进补的时候,才能想起那些简洁的黑白时光?   拾粪老汉管不着。
[ 本帖最后由 宋长征 于 2012-2-23 12:42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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