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南方在哪里

　 我曾经多次有过这样的想法，就是把南方阿婆的照片发到网上，期待有人看到并给我打电话，告诉我阿婆是她的亲人。我还渴望听到电话那边的哽咽，和泣不成声的感动。可是，阿婆的敌意却总是让我失望。好几年过去了，依然记得第一次见到南方的阿婆。当我从桥头向下张望，看到衣衫褴褛小巧轻盈的阿婆穿梭在人群中，手里拿着一顶苇笠，我就断定阿婆是个南方人，她不仅长着南方女人的身段皮肤和面孔，更重要的是，还操着翘在舌头尖上柔细的南方口音。而我无法分辨她的南方在哪里。她的歌声清脆甜亮，旁若无人，在丁字路上东窜西逛，吸引着无数的目光。我试图接近她，她的警惕让我望而却步，好几次她甚至拾起了路边的石块木棍。
　　此后连续几个下午，我都会看见她在丁字路口南北方向上走来走去。丁字路口沿街有很多店铺，偶尔她也走进其中的一家，自言自语说几句，见没人搭理就识趣地退出来。我对她实施的第一次帮助是赶走了一只和她抢食的伢狗。阿婆看见了路东边的垃圾堆，冒着热气的垃圾堆。我确信阿婆热衷的是垃圾堆的热气。阿婆哼着调子直奔过去，她没看见垃圾堆后面的那只狗。当她拿棍子扒拉那堆热气的时候，狗突然窜出来，不可侵犯地龇着牙往阿婆身上扑。阿婆一个趔趄仰面躺到当街上。我窜过去，顺手拾起一块石头朝狗砸去。不偏不倚，砸中狗的后腿。狗瘸着腿哼吆着跑远了。我把阿婆扶起来，拍去身上的土，她没有任何感谢的话语，瞥也不瞥我一眼，只是盯着那堆热气。我后悔没带照相机，要不然我的愿望或许就在这不经意间实现了。
　　我不知道南方的阿婆怎么来到了这个北方的小镇。坐飞机肯定是不可能的，坐火车？坐汽车？下步走？思来想去，我宁愿相信她是搭乘别人的货车来的。有人证实了我的猜测：她爬到一辆开往北方的列车上，任凭别人怎么劝，怎么往下拉，她不知道北方有寒冷，就是死死拽着车上的麻袋不放。也许是司机没奈她何，也许是司机认为北方就是她家的方向，做回善事，心甘情愿拉她一程，反正，最后的结果是阿婆稀里糊涂地来到北方，来到北方的这个小镇。
　　那是一个下午，一个深秋的下午，一个开满菊花的下午，残阳如血。白杨树上最后一片叶子随风飘落，在３９路上打着旋。阿婆奔着那片叶子追去，怎么也追不上，叶子和她玩起迷藏。追着叶子的阿婆像是在舞蹈，在风里舞来舞去。街上很多看舞的人，他们都在窃窃私语议论着阿婆。一直到傍晚，唯一伫立的那盏耷拉着脑袋的路灯亮了，议论的人渐次离去，阿婆还在舞，而那片叶子早已不知去向。
　　接下来一连三天我没看到阿婆。原因是阿婆的到来不合时宜，给镇子添了麻烦。大家都知道小镇上将有件重要的事情发生，舞者阿婆必须被屏蔽。我看见有人在清除丁字路上膏药似的小广告，显然，阿婆和小广告一样都有碍市容。
　　严肃的小镇恢复了往日的闲适和宁静，被屏蔽的阿婆再次以舞者的姿态出现在丁字路口，是在那件重要的事情发生之后。我原以为舞者阿婆离开了这个北方小镇从丁字路口上被彻底删除了，不会再看到她轻飘的舞姿。这一次的再见竟使我感到了一丝亲切，莫名其妙地产生了一丝温暖。
　　每个周末我都骑车飞驰在３９路的某一段。在离单位十余里的山沟里，住着我的母亲，每个周末我必须得回家打个逛。在这３９路的终点段，我总能看见一个腿脚不灵便的人贴着路边彳亍着，左臂抱着几根干柴，有时是一把青草或者一束豆秸，很少空着手。相向而行的时候，他总是挥起右臂向我招手。每次都这样，老熟人似的。我奇怪他的热情，因为我并不认识他，不知道他姓甚名谁。时间久了，我发现，他不止和我一个人招手，只要是骑车的和下步走的人，他都会挥起他的右臂。我只是礼貌地点点头，更多的人是对他的挥手置之不理。我确信，那些置之不理的人也不认识他。
　　就在阿婆重新出现在小镇的那个周末，我的车胎在半路上爆了，一头栽倒，好歹只是擦伤，并无大碍。我点上一支烟，靠在路边，盯着来往的车辆。我努力辨认着每一辆汽车前面的牌号，我必须得找一个我熟悉的司机把摩托车拉回去。这时，那个人又出现了，依然地和我招手。他双脚肿得厉害，一直肿到脚踝，根本穿不进鞋去，只能靸拉着。他膝盖不会打弯似的双脚贴着地面行走，就像底盘太低的汽车，稍微一个障碍就会把他挡住。
　　我抽完两只烟，招手人还没走出我的视野。路上很少有车辆，偶尔过去一辆，也是我陌生的，根本不会停下来。我只能等。在等的这段时间里，趋步行走的招手人打发了我一段空白无聊的时光。抽到第三支，烟丝燃尽，我刚想掐灭烟头，小李出现了。小李在镇上上班，平时见面是基本不打招呼的。要说酒真是个好东西，喷着酒气的小李极度热情地打了四个电话，直到帮我联系到车，才抽出空来到路边喷吐了两口。喷吐了两口的小李帮我把摩托车架到一辆130货车上。就在我爬上130车厢的时候，我又看见了阿婆。阿婆正向河崖边走去，河崖的上方就是把她投送到小镇的３９路。39路上停着一辆130，130上拉着我的摩托车。39路终点段下边有一个涵洞，穿路而过，靠山的一头前年修农田路时已被堵死。立在河崖上的涵洞俨然已变成一个窑洞。阿婆抱着一搂柴禾正向窑洞里走去。
　　我对窑洞产生了兴趣，接下来一连几天我都试图接近它。随着天气的寒冷，我对窑洞的兴趣愈加强烈。
　　我第一次接近窑洞，是站在窑洞的对面。洞口一大半被大小不一形状不正参差不齐的石块堵着，只容一个人钻进去。我这才明白，阿婆在每次跳完舞后离开时头上总要顶着一块石头的原因了。窑洞对于我是个谜。没有电灯，那简直是一定的；我想知道的是阿婆有没有吃饭的碗筷，她吃的什么饭，有没有喝水的缸子，有没有被子和褥子,窑洞里是否冬暖夏凉。阿婆警惕恶意的目光无法让我看个究竟。
　　我第二次接近窑洞，是在参加完一场庙会之后。庙会离窑洞不远，隔着一条河，和窑洞隔河相望。我看见窑洞里冒出青烟，我觉得这是一件危险的事情。我知道，窑洞里堆满的秸秆可能就是阿婆的被褥。在这样的环境里烧火，可不是闹着玩的。我约几个人过去看看，没人对此感到有兴趣。在他们看来，窑洞里能够冒烟是好事情，人间烟火，人间烟火，有烟火才叫得上是人间，才是人过的日子。他们知道，神灵吃剩的供养有一些分给了阿婆，冻成冰疙瘩的供养不经过加热是不能享用的，窑洞里的青烟很肯能是因为那些供养而冒出。但愿如此。在我们的站立守望疑惑中，阿婆走出洞口，拿把舀子，下的崖来，看来她是要到河里去取水。干瘦的河水结了冰，在下午的阳光里锃亮瓦白，斜射出一道道耀眼的光芒。阿婆搬起一块石头，朝向锃亮瓦白耀眼的河道砸去。
　　第三次……，我不想有第三次了。我想在第三次之前就把阿婆的遭遇和照片发到网上，以期她的儿女、侄子、亲戚、村里人或者与阿婆似曾相识的人看到，然后我二十四小时候机，渴望听到电话那边的哽咽，和泣不成声的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