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贩子

鱼贩子

他，四十多岁，中等的个头，黑，瘦。只要你在他摊上买过一次鱼，他就会把你当亲人似的惦记着。多少天过后，依然还能记得你某月某天在他摊上买过什么样的鱼。

他一直不喜欢别人吆呼他鱼贩子，嫌这称呼里藏着太多让人憎恶的事情。但又无法为自己正名，只好任凭这个散发着腥味的称呼，慢慢取代了他真实的名字。每天晚上,他常常睡个囫囵觉就起床，推出老牌的幸福摩托车，后坐挂上两个铁皮焊制成的鱼箱子，匆匆忙忙去兑鱼。淮河、浍河、沱河、花园湖、樵子涧……五河周围所有水域的水质情况，什么季节出什么鱼，他都了如指掌。常常是东方刚露出鱼肚白，他就兑好了鱼，乍开膀子，翠鸟一样，飞到行人可数的乡下集市，将烂银似的鱼虾往塑料布上一倒，做个广告，这才悠然地坐在鱼摊旁，开始他一天的买卖。我说，古人言，坐商行贾，你现在既坐又行，该列入半商半贾的圈子里了。他递过一支烟，一摆手：“我一不商，二不贾，我他妈的就叫鱼贩子！”他有些恼怒，但马上又诡秘地一笑，“喂，秀才！上个集我教你那道戈鱼窜面，你尝过怎样？”戈鱼窜面，这是他的独创。做法是：把活蹦乱跳的麦黄戈鱼，用筷子从嘴里窜进去，横放在锅里，下面添些水，鱼似沾水似不沾水，然后文火慢煮，一直煮到拿起筷子一抖，鱼肉纷纷剥落下来，只剩下骨架为止。然后再倒进开水，加入各种佐料下面。我虽生性喜吃面条，但从来未在面谱中见过有这种吃法，也未来得及按照他的做法去尝试一下。鱼贩子一听，抖了抖手，说：“老弟，你辜负了那四条大戈鱼了，那可是淮河上真正的麦黄戈鱼，我女人坐月子没有奶，上午我做戈鱼窜面给她吃，下午奶水就“哗哗哗”流下来了！”鱼贩子的话虽然有些夸张，但他对周围河湖中鱼种类的认识，还是让我大开眼界，长了不少见识。他对我说，有的贩子睁眼说瞎话，吹嘘自己的鱼是哪里哪里野生出来的，其实他根本骗不了我。淮河鱼鲜亮，就像白面书生，肉白刺软，煮出来的汤浓稠如奶水，回味有淡淡的甜意；浍河里的鱼，脊黑腹白，刺硬肉松，鱼汤清淡，泛着冰一样的青白；花园湖里的鱼介于淮河于浍河之间，但鱼肚子上有淡淡水草黄，这是花园湖里鱼的标志。至于那些家养的货色，只要一看鱼鳞便可知晓。普通鱼的鳞片要么雪白，要么青里泛光，而家养鱼的鳞片却是炭灰的颜色，身子看上去像是饱食终日的闲人，臃肿的很。听了他识鱼经，我忙刨根问底，询问个中缘由。他却狡诈一笑，卖起了关子，就像是一条停泊在水面的鱼儿，只那么轻轻一摇尾巴，就闪进一片水草之中，空留下一圈一圈水花，神秘地荡漾着。

2002年夏，天降大雨，鱼群四处游荡。不知是何原因，花园湖竟然滋生大量红眼马郎鱼.。鱼贩子就像一只只翠鸟，闻腥而动，一天两趟，来回穿梭于集市和花园湖之间。让人纳闷的是，其他贩鱼人所运回的马郎鱼，经过一路颠簸，条条无精打采，奄奄一息。而他运回的红眼马郎却个个活蹦乱跳。尤其是到了晌午，别人箱子里的鱼，皆翻着白肚子漂浮上来，而他的鱼却依然精神抖擞。鱼贩子很是得意，一边锐声叫卖，一边用手不停地搅和着水里的鱼儿。一口价，秤杆不倒卖到底，最后箱子里只剩下一汪腥味弥漫的水了。他却只倒一大半，便宝贝似的带走。我曾好多次问起他马郎鱼保鲜的原因，他只是笑笑，让我把手伸进箱底摸摸。我有些害怕，但又禁不住诱惑，颤颤巍巍地伸手进去。里面除了七八条粗大的泥鳅之外，我什么也未摸到。鱼贩子贴紧我耳边说：“保密啊，秀才，这可是我看家的法宝啊！”

夜读闲书，看到了所谓的“鲶鱼效应”。书上说，远洋捕捞船队捕到了沙丁鱼，在长途运输中往往会因为缺氧而死亡过半。聪明的船家在每个水槽中放进一条鲇鱼，原本懒惰的沙丁鱼一见凶恶的鲶鱼，都纷纷游动起来了。整个水槽里的鱼都被激活了，船靠岸时，沙丁鱼的成活率也就大大提高了。我所熟悉的鱼贩子在运鱼箱中放入七八条泥鳅，莫非也是效法这种效应？泥鳅虽不是其它鱼类的天敌，但它们在水里上下窜动，一定会带动鱼儿不停地活动，鱼儿们自然就不会萎靡不振了。不过，这鱼箱里所放泥鳅的数目也应该有严格的规定，放多了泥鳅，氧气也会随着减少，放少了呢，又搅和不起来整个鱼群。莫非只有放入七八条才恰到好处？……我将自己的读书所得讲给鱼贩子听，他面部表情先是一僵，接着马上又笑着说：“秀才，你纸上谈兵干什么？教好你的书就行了，不要瞎琢磨！”我见他有些不高兴，忙得闭了口。“秀才，你说这泥鳅像我们人群中的哪一类人呢？”鱼贩子见我有些尴尬，马上又接着原来的话题问我。我一时回答不出他，只好盯住他，狠狠地说：“像你！”鱼贩子闻言，眼睛眨巴眨巴，沉思片刻，说：“不像，不像，我哪有泥鳅那么大本事!”

昨天上午，我给学生上生物课，讲到鱼类这一章时，我突然明白了鱼贩子会识别不同水域里鱼的道理来。淮河水流速较快，没有水草，鱼儿自然就和清白的河水一色，以求得到河水的庇护；浍河水草茂密，黑色的大叶藻几乎阻止住了水的流动，鱼儿借草护体，背上自然就变黑了；花园湖里浅黄的小叶藻较多，鱼腹当然就会浸染上淡淡的藻黄，家养的鱼只知道速吃舔膘，身上沾染了尘世过多的俗气，哪里还会有自然河流里鱼的灵光呢！我将自己的这一发现藏在心里，从来没有向鱼贩子说起过，由着他在我的面前继续卖着神秘的关子，作为他贩鱼生涯炫耀的资本。我想，终究一天，他会承认他自己就是一条彻头彻尾的鱼箱中泥鳅的。因为，倘若没有他这个鱼贩子的带动，村里那些懒汉也不会想到世上还有鱼贩子这样的赚钱门路。那河岸，那鱼市，那熙来攘往的街道，也不会被他们激活得像现在这样热闹？明天上街，我一定会再送给他一个绰号：泥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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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李星涛 于 2011-8-5 17:02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