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伴之殇系列之三 大明
2022-01-11抒情散文李会和
玩伴之殇系列之三大明秋收之后,潍北靶场的炮声就开始密集起来,榴弹炮、穿甲弹、高射炮的响声,在静谧的秋夜里一阵接一阵呼啸而过,震得窗门哗啦啦一阵阵响,那些炮弹就像是在头顶上飞来飞去的,躺在炕上,把脑袋稍稍向外边偏一偏,就能看到夜空里炮弹拖拽着……
玩伴之殇系列之三大明
秋收之后,潍北靶场的炮声就开始密集起来,榴弹炮、穿甲弹、高射炮的响声,在静谧的秋夜里一阵接一阵呼啸而过,震得窗门哗啦啦一阵阵响,那些炮弹就像是在头顶上飞来飞去的,躺在炕上,把脑袋稍稍向外边偏一偏,就能看到夜空里炮弹拖拽着的亮光,拎着长长的尾巴,跟天上清冷的月光搅得难解难分。
这个时节,闲下来的大人和孩子,夜里躺在炕上,扎撒着耳朵,闭着眼睛都能听出靶场上发射的是什么炮弹,听着外面的炮声,看着外边的亮光,心都痒着,就盼着下雨或大风的天气了。天一下雨或刮大风,靶场雨点般的炮声就停了下来,村里的人才敢越过警戒线,到靶场的地面上拣炮弹皮。
村里人一直就把到靶场拣炮弹皮当作农闲时的一种营生,就跟他们年年都要到海上去捞几网鱼一样的习惯着,保持着,他们给这个营生一个很形象的名字:拾铁。从我记事儿起,这个村子里的男女老幼大人孩子,把拾铁当作了一种习惯,一直乐此不彼,直到现在,在这个村子里,不管你到谁的家里,如果看不到一堆破碎的炮弹皮或者堆积在某个墙角的一些或大或小的弹壳,你都会像在他们家的墙上没有看到挂着的几张渔网或其他的渔具一样,感到有些奇怪。
习惯也好,传统也罢,农闲的时节里,恶劣的天气让靶场雨点般的炮弹停歇下来的时候,村子里每个有能力赶到四十里开外靶场去拾铁的人,脸上都是喜滋滋的,三五成群结伴到靶场拾铁的他们,心中的快乐浮在脸上,盖过了阴刺啦的天空。
在潍北这块广袤的盐碱地上,所有的庄稼失去了成长的兴趣,羸弱的身躯无奈地对视着亮晶晶的碱花,把细小的果实紧紧裹在羞涩之中。相反,遍布这块大地的红荆、黄茜草、节箍草、猪耳朵草、蒺藜草、刺篷,却是见风就长一样,把个一望无际的盐碱地遮的严严实实密不透风,到了秋天,这些植物,更是疯狂的无边无沿,整个潍北平原就是它们的天下了,在寥远里尽情张扬着恣睢的生命活力。
一场透雨,让那片广袤的盐碱地在炮声里静寂下来,淡淡的晨雾还在和村庄上空的炊烟纠缠的时候,三三两两拾铁的人,就开始向靶场方向奔去。从姥爷家村子东头出来,趟过丰产河,沿丰产河外堤的一条小路一直向北,跨过一号二号公路和大片的盐田,就是村里人说的漫无边际的碱滩了,说是碱滩,其实就是那些恣睢着的杂草覆盖的茫茫的盐碱地,再向北走十几里地,就是三号公路了,也就接近了靶场的边缘。用土堆和杂石勉强堆积起来的三条公路,从东到西松松垮垮弯弯曲曲蛇一样嵌在没腰深的草丛中,是专供拉练部队的跑车的必经之路,也是拾铁的人从村里抵达靶场必须要跨过的三条土路,他们把这三条路从南向北依次编号为一号二号三号公路。在公路的显要位置和路口,有一块块石碑竖在那里,各类已经投空炸药和抽去引信的炮弹的原型深深地嵌在石碑的里面,炮弹模型的下面,是一行红色油漆写下的醒目大字:未炸炮弹危险,切勿触动!
部化、大明、双柱、友友和我,不止一次从那些石碑面前经过,对上面的那些字义里面的提醒熟稔无比,也知道每年都会有拾铁的人在靶场里或伤或残,但我们经过那些石碑的时候,却从来不会想到,我们的脚步会一步步踏入到危险中去。
到靶场拾铁的大人,跟我们携带的工具是不一样的。大人们身上,携带的是一只布包和一张小铲,那些很容易就可找到的或大或小的碎弹片,分量大又不值钱,并不是他们所要搜寻的东西,在靶场的每个弹坑旁边,他们的脚步不会停留太久,老到的目光只需在每个弹坑的边缘扫寻一遍,就能凭地面斑驳的锈迹判断出地表下掩藏的是铜或是铝,也会知道碎铜或碎铝的大小和掩埋的深浅,然后他们会根据自己的意愿,熟练地弯下腰去,用小铲挖出地表下的碎铜碎铝,随手装进斜挎在胸前的布包里,迅疾地向下一个弹坑移动。真正到靶场捡拾那些散碎炮弹皮的是孩子们,在他们的眼里,那些散落的炮弹皮,就是一枚枚硬币,一支支铅笔,一本本书和练习本。
那场透雨后,部化、大明、双柱、友友、小军和我,大清早的起来,手里挎着一只篮筐,尾随着大人们就进了靶场。像往常一样,一进入靶场,大人们的身影便消失在茫茫的杂草丛中,只剩下我们几个孩子,在密密的草丛中互相呼喊着,寻找着弹坑,捡拾着那些散乱的弹片。
秋天的时节,日头照样热着,晌午的时候,没有任何遮拦的靶场火烤一般,让我们臂弯上已经装满弹片的篮筐变得湿漉漉的死沉,早上就空着的肚子开始咕噜噜叫个不停。拖着疲惫,我们几个开始回返。
快跨过三号公路的时候,我们的脚步停了下来,疲沓的精神骤然变得活泛起来。就在三号公路的边上,一个不大的弹坑里,直戳戳插着一枚炮弹,炮弹的模样,我们曾无数次在路边那些石碑上嵌的模型中见过,那是一枚重型榴弹炮的炮弹,弹体比我们的大腿还粗一圈!弹尾那完整无损的扇形弹翼告诉我们,这枚炮弹是哑炮,现在它就插在那里,像是一个大大的感叹号,随时都有爆炸的危险。
“都别过去,我们快走!”我们的眼睛还痴呆呆盯着那枚炮弹的时候,比我们大两岁的双柱清醒过来,拉着我们的手一步步倒退着往三号公路的对面挪动。
“双柱,你看到没,炮弹的腰上有两圈很大的铜。”大明一边跟我们后退着,一边跟双柱说着。
“看见了,你想什么,找死啊?炮弹不敢动,快走!”双柱催着我们快点离开那个弹坑。
是的,那两箍绉在炮弹腰间的黄灿灿的铜我们看的清清楚楚,足足有两寸宽一指厚,我们也知道,把我们所有人篮筐里的铁卖掉,加起来也不如那两箍铜值钱。
“双柱,怪可惜的。”大明的声音软软的。
“放屁,铜值钱还是你命值钱?谁都不许去动!”双柱的脸涨的跟晌午挂在正空的日头一样红。
大家都不再说话,急匆匆跨过三号公路,在草丛里慌乱地向回返,好像炮弹就快要在我们身后爆炸了似的。
我们越过三号公路半里多路了,一回头,才发现不见了大明。
“妈个X,大明个狗X的,不要命了,快点,快回去拖他!”双柱喊了起来。
我们再次站在三号公路上的时候,看到大明趴在那枚炮弹跟前,手里握着一块碎弹片,努力探着身子,用力地抠着炮弹上的那两箍黄灿灿的铜。
“趴下,都趴下!”双柱边喊边把我们摁倒在三号公路的路基下,然后从路基上探出头,对着大明喊起来:“大明,我X你妈,回来,你想死啊?!”
大明三岁的时候,他爹就得肺痨死了,在那些苦日子里,大明跟他娘一直是吃了上顿没下顿,苦巴巴数着日子过。跟我们在一起玩的时候,大明一直都很胆小,我一直不理解,他那天怎么就着魔了一样去抠那两箍铜。每次回姥爷村子看望姥爷姥娘,大明娘总会去看我,每次都是泪水涟涟,握着我的手哭诉:“大明这孩子傻啊,那些铜再值钱,能有命值钱吗?”而当我跟大明娘已显浑浊的眼睛对视的时候,从那些在腮边滑落的泪珠里,我才知道,大明那天拿命去抠的那些铜,或许在他的眼睛里,就是他和他娘扳着指头数的日子里的光明。
当我们想从三号公路的路基下探出脑袋一起大喊的时候,眼前倏然一片光亮,把我们的脑袋生生摁在了路基的下面,接着,是一声轰然炸响,那片盐碱地仿佛在我们的身体下面颤抖。我们站直身子的时候,只看到大明直愣愣立在那里,一动不动,时间仿佛在苍茫的盐碱地上打了个旋,在杂草尖上停滞了瞬间,又仿佛随着炮弹的炸声匆忙掠过。我们的眼睛没来得及眨,大明直立的身子直挺挺倒了下去。双柱哭了,部华哭了,友友、小军和我也哭喊了起来。
我清楚的记得,我们跑到大明跟前的时候,他的眼睛是圆睁着的,身上没有任何伤口,只是眉心有一缕血,小蛇一样匆匆地溢了出来,漫过鼻梁,漫过嘴角,漫过胸膛,他的手里,还紧紧握着那块抠铜的炮弹碎片。
大明死了,是我姥爷家的村子里因拾铁被炮弹炸死的第十一个人,也是我离开姥爷家的时候被炸死的人中最年轻的一个,那一年,大明十二岁。
下海捕鱼,靶场拾铁,我姥爷家村子里的人们,还在继续着农闲时节的两个习惯,或者,是传统。
这样的习惯或传统,已经夺去了村子里二十几条生命,还是不断有人热衷于此,路边,那些石碑依然竖立在那里,上面写着:
未炸炮弹危险,切勿触动!
[ 本帖最后由 李会和 于 2010-12-11 10:00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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