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灯有味忆村学(三)
2022-01-11叙事散文百媚生花
青灯有味忆村学(三)李老师想必是好好研究过篮球技术的,他是一个不错的篮球教练。红霞小学的体育课,是以扎实著称的。无论你多么弱不禁风的学生,只要上体育课,都必须上场奔跑。我个头很小,又瘦,仿佛永远没吃饱似的,长得跟一枚跳蚤差不多吧,体育课上照……
青灯有味忆村学(三) 李老师想必是好好研究过篮球技术的,他是一个不错的篮球教练。
红霞小学的体育课,是以扎实著称的。无论你多么弱不禁风的学生,只要上体育课,都必须上场奔跑。我个头很小,又瘦,仿佛永远没吃饱似的,长得跟一枚跳蚤差不多吧,体育课上照样被李老师逼着满场飞跑。跑着跑着裤子往下掉,他就在场下喊起来:右手持球,左手保住裤子!于是成了全场的笑料。李老师也跟着大笑,笑完喊人把我换下来,说不错不错,最小的土行孙都上去了,我们班的篮球运动可以普及了。
除了在操场撒野,李老师还带我们到田野上去:勤工俭学――捡桐籽,种药材。
捡桐籽在初冬。下川东是西南油桐的主产区,漫山遍野都是桐树。桐果一天天红起来后,每个生产队都要拿出一周的时间来,集体组织打桐籽。打完收完,选个大院子堆一座小山,沤起来。冬天里大家烤着桐木疙瘩火,慢慢地剥。队里的桐果收完,李老师的队伍就开动了,沟头地垴,乱坟高岗,石壁裂隙,凡是有桐树的地方,都要梳一遍,摸、扒、勾、掏,十八般武艺都使出来,直到把大人遗漏的桐果收拾得干干净净,背回学校。也找个墙角堆起来,请人剥壳晒干。
种药材是春天耘籽,秋冬采收。药材种在学校北面一里远的山林里,乱石荒坡上,就一种:藿香。地是李老师抽周末一点一点开出来的,种子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撒下去的。长成一片开紫花的青纱帐,远看像一铺火烧云。收药材的时节我们停课一天,蚂蚁炸锅似的倾巢而出,割的割,捆的捆,搬的搬,把藿香运回操场,晾晒起来。刚采收的藿香很难闻,有一股刺鼻的药味,熏得人直想吐。架不住人多快活,热火朝天的,收药材成了我们的节日。
藿香和桐籽晒干了,大队会派人来收购。藿香就卖到附近几个村子的药铺里。收藿香的是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背一个特大号的粗篾大花篮(这里的人管大的背篓叫“花篮”),装好了,吭哧吭哧背着往外走。远远地看,像一座缓缓移动的草房子。
卖藿香、桐籽的钱干什么呢?
买书,买教具,买铅笔,买篮球,买习字本。
这个学校每间教室的后墙上,都有一个占了半壁的图书角。钉着好几排钉子,横七竖八挂满了图书:《雁鸣湖畔》、《西门豹的故事》、《英雄的乡土》、《刘文学》,《儒法斗争简史》、《<论语>批注》(供批判用的)、《第十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文件汇编》......新旧杂陈,琳琅满目。多是字书,也有少量连环画。连环画脏不拉叽的,都翻得破旧不堪了。奇怪的是里面有一本线描的《柳荫记》(书名听高年级说的),讲梁山伯与祝英台“耍朋友”的,封面、封底都没有了,不知谁拿了来挂了几天,后来又不见了。
我这人大概天生是一书呆子,从小迷书,迷一切有字的东西。小时候坐在灶间,帮母亲架柴煮饭,猛然从柴草堆里翻出一片旧报纸,哪怕泛了黄,也要研究半天。这副德性,除了天生的性格以外,受李老师的影响应该是个主要原因。李老师的课,是什么文史知识都要拿来讲讲的。后来我进县城读高中,听刚反正的“右派”唐和术老师讲历史。唐老师是公认的渊博,但他说的许多掌故,我早就听李老师讲过了。
我们那时的农家子弟,真是穷得厉害,平时连一分钱也见不到。有时趁母亲不在,搬个高凳站到立柜门前,把手伸到柜顶装杂物的大箱子里一阵乱掏,总想掏出一点什么来消化消化。多数时候当然是一无所获,有一次手指头好像长了眼睛,竟掏出两张四川粮票来,一张一两的,一张半斤的。心里那个窃喜,溜出门来,老榆树底下蹦个高,赶紧往学校跑,跟班上一个姓陈的同学换钱去。
陈同学是“弹花匠”世家,他父亲和两个哥哥常年达川市摆摊设点弹棉花,急需这东西。一两票,三分钱。三六一角八,可以买两本小人书了。
偷偷托了一个在南雅街上读初中的堂兄,几天以后果然从新华书店买回来了,一看就一本,还不是连环画,是本字书:《新来的小石柱》。开始心里不乐,后来发现这种书字多,耐读,心里液美了好几天。就琢磨着能不能再从那耗子洞里掏点什么出来呢,冷不防就让我母亲知道了。有一天上课,李老师把我和那位陈同学喊起来做检讨。我的错误是不该当“家贼”,但姑念是初犯,又没拿去换零食吃,批得不算厉害。陈同学的错误说起来就严重了:四分钱一两的粮票三分钱买走,这叫什么呀?“投机倒把”!
不过粮票卖了也就卖了,书买了也就买了,怎么办呢?
记住了,下不为例!
现在想想,多亏那几两粮票,让我知道当年那一大堆“高大全”的革命形象里,还有一个叫“小石柱”的体操少年。
我自己最喜欢的却是挂在教室后墙上的一本小说,叫作《梨园哨兵》,百十来页,应该算个中篇吧。说的是一群红小兵在集体的果园里抓破坏生产的阶级敌人。吸引我的当然不是阶级斗争,而是那果园的美。书里的小伙伴居然在果园的大梨树上搭了一座小木屋,有星光的晚上从瞭望口里望出去,果园里什么动静都看得见。
这样的故事让人想入非非。 故事看多了,李老师让我们学着讲故事。
红霞小学有两个闻名全乡的“故事娃”,一个叫“平妹儿”(我们那里的男孩叫“妹”的很多),一个叫“香菌儿”——“香菌儿”就是我。“平妹儿”是熊老师班上的,矮我两个级,个头比我小许多,童星效应却比我大很多。起初我们都是讲些短的寓言故事:“农夫和蛇”,“狐狸与小鸡”,“东郭先生与狼”。语调弄得很夸张,有时即兴比划两个动作。像我们这种不大爱说话的农村孩子,很多场合都是拘谨的。但只要往台上一站,立刻就“人来疯”起来,便似乎很有趣,比较招人喜欢。大伙儿或者想:这俩孩子咋这样呢?其实我们自己也没搞明白。
后来故事就讲长了,可以走村串乡了。“六一”到南雅街上庆祝儿童节,脸上打起“登登红”,沿乡村公路往街上走,一路都有人看。
南雅乡的中心校,原是一座古旧的关帝庙。很大很气派,有上、中、下三重大殿,居间还有一个雕梁画栋的老戏楼。站在台心立定,一片掌声过后,面对底下黑压压的人头,讲一个《马蜂战》。《马蜂战》说的是越南土民兵打美帝的趣事儿,中间有个好玩的噱头,就是群蜂飞舞,追着美国兵的肥屁股一片乱蜇的情景。讲故事的人可以尽情意淫夸张美国鬼子的狼狈样儿,台下没有不乐的。
在乡上混出点名气就可以见官了。见到最大的官是后来做过副县长的聂达武,当时好像是个区委书记,到这个乡来检查工作的,不知怎么把我喊去了。于是站在公社的圆拱门下,岔开腿即兴说一个。说的是个什么早忘了,印象深的是一个小屁孩硬要在大人面前麻起胆子耍活宝,很刺激,也很滑稽,很有一点恶作剧的味道。
除了讲故事,偶尔还唱唱京戏。
我们这个村的回乡知青多(多是李老师的学生),文艺空气浓,又喜欢凑热闹,是全乡排“样板戏”敢演全本的两个大队之一。其实那种演出,也多是出于热情,敷衍一个情节,论运字行腔,实在是很不足道的。后来听到原汁原味的所谓“红色经典”,才知道村里当年唱那些段子,把好多节拍都唱丢了。但夏夜是如此的漫长,夜生活是如此的单调,男男女女不聚在一起以革命或艺术的名义捣鼓一点什么,怎么对得起清贫而如花的年华呢?忙乎两三个月之后,一部样板戏就“对”成了(我们那里管“排戏”叫“对剧”):《奇袭白虎团》。
演出的那个晚上,自然石全村的一件盛事。
大队部宽阔的土戏台上,高挂两盏雪白的煤气灯,将全村男女老少的脸照得雪亮。一共八场的大戏一幕幕演下去,中间换场把幕布一拉,下面就哄闹起来。于是赶紧把我们从布缝里推出来,即兴表演小节目作“过场”。这时候讲故事是没人听的,那么也唱一段京剧。印象中《红灯记》是不唱的,因为苦戏太多。要唱就唱《沙家浜》。记得我那时唱得最多的是“太阳照在阳澄湖上”。无论是上水库工地慰问民工,还是搞文娱汇演打穿插,一般都唱这个段子。这个段子的主角叫郭建光,是个穿四个兜的新四军。至于他到底是多大一个人物,我至今也没弄清楚。
李老师偶尔也来串串场子。我感觉他五十来岁的人了,未必真对这种活动有多大兴趣,但顾虑到自己的家庭与身份,拿捏好分寸参与一下,对保护自己还是有必要的。李老师不善唱,上台的时候,一般都喊彭老师搭档,合说一段相声。两个人都把白衬衫扎到裤子里,或把去乡上开会用的中山装穿起来,硬生生的往台心一站,一高一矮,一瘦一胖,一个紧着脸一个笑成了花。段子还没开口呢,下面早已稀里哗啦笑成了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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