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窑的命运

立窑的命运

　　我知道我的生命就要结束了，因为我的两个大烟囱已经好久不冒烟了，现在已是过麦后的旺季，往年，这当儿正是我全身所有的零件卯足了劲，高效运转的时候，必定赶在年底前，实现提前超额完成任务的最佳业绩，每年都会竹子开花节节高，创造历史最高水平。而今，从七月底到现在已是九月底，两个月的时间，我的身体一直冰凉，再没有一点温度，我隐约预感到了我生命结束的日子正在迫近。要知道，我的生命一直是靠高温延续的，这是我的精神支柱，没有了高温，我就只剩下了一具冰冷的躯壳。而我门前原来川流不息热闹非凡的场景已经消失，甚至极少有人光顾了，更没有人往我体内运送食物（物料），我没有了热量，精神一天天萎靡下去。偶尔会有一两个维修工过来，敲打一会我的胳膊，然后懒洋洋地倚着我坐下来，抽烟。那个一脸灰、一手油的高个男人，还往我身上撒了一泡尿。还有一个瘦个子的男人专门跑来拍照，我一个整天呆坐的人有什么好拍的？种种迹象表明，这不是好兆头，我已经预感到我的生命就要到终点了，我老了吗？真的不中用了？

　　我把一些人看老了，看退休了。他们来的时候，正是风华正茂，而我也正年轻，那时我的小名叫地蛋窑。那时工人们还在背诵毛主席语录，还赶上毛主席去世，厂子的高音喇叭放着哀乐，工人们都抹泪，我也停下来为毛主席老人家默哀。

　　老厂长退休了，又换上了一个年轻的新厂长。这个新厂长也被我看退休了，又换上一个年轻的，一直工作到现在。再有几年他也该退休了，可是我已经等不到他退休了，这次，是他看着我退休了，我要先他离开这个厂，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

　　岁月不饶人啊，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我在风雨飘摇中衰老下来，我的身体开始老化，我就像七八十岁的老太太一般，牙齿掉光，吃饭开始掉饭粒，我甚至因为消化不良，排出一些废气废渣，干扰周围的居民。人们开始讨厌我。而最近，两个领导模样的人，围着我的身体转了一圈，嘴里在谈着招标的事，已经召集人员紧锣密鼓地组织招标工作，要将我全盘托出，让一个陌生人来送我最后一程。我知道，这些年，厂子于我，已经是日久生情，厂长和工人一定是不忍心亲手将我拆除掉，看我最后惨不忍睹的结局。

　　这是我必然的结果，飞速发展的时代，日新月异的变化，必然会淘汰落后的产能，引进先进的设备。这样想来，我心里也就没有怨言了。上了年纪，再不会有当年血气方刚的劲头，也不会意气用事，更不能抱残守缺。

　　我开始怀旧，在夕阳下一边想事情一边打盹。而所有的快乐的事情却记不得了，唯独那次发脾气所犯下的错误，想忘也忘不掉，它就像嵌入我肌体上的伤疤，怎么也洗不掉，而且也不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褪色。它就那样一直醒目地呆在那里，让我时时想起，时时受到良心的谴责。

　　1995年12月28日是我一生中一个耻辱的日子，我干了一件最愚蠢的事，至今我仍不能原谅我自己，我的良心每时每刻都受到煎熬。

　　那天晚上，我体内的温度高达1450度，这是我正常工作的最高温度，足可以把铁皮化成水，当进入我体内的物料经过我的加温，由生料就变成孰料，就像生米煮成了熟饭一般，然后再加上石膏、矿渣和炉底料等一起磨成粉面状，最后包装成水泥成品。

　　我的身体就像一个消化道，食物进入被消化后要及时排出，不能长时间滞留在我的体内，一旦停留过长，我就会感到不适，物极必反，我的脾气就会无法控制地暴躁起来，就会引来无法预测始料不及的恶果。那天晚上，值班的那个班长说话真是费力，他是个结巴，指挥另外三个工人，要动用他所有的面部神经和唾沫，很是费力。因为替他感到累，两个工人就尽量躲开他的视线工作，打瞌睡，便有了偷懒的可能。剩下一个工人，尽管疲倦，依然坚守在岗位，他是新来的，从农村出来，肯吃苦，能受累，为的是多挣点钱，养家糊口，所以他不会偷懒，就像在家侍弄他的庄稼一样认真，他相信肯付出才会有收获。

　　我体内堆积的物料越来越多，本该排出体内，却一直被高温炙烤着，而那两个打盹的工人，似乎在迷迷糊糊中忘记了我的存在，只是借着我的体温的余热取暖，催他们入眠。我感到不适，心里发堵，我忍无可忍，终于将物料从口中吐了出去——这就是被工人们谈虎色变的喷窑，我只是想给他们一点忠告，提醒一下他们，不要忽略我的存在。没想到的事还是发生了，那个帅气的主任，一表人才的男人，新官上任不到三天，不知何时来到了我的身边，他还没有摸清我的脾性，根本不知道我发起怒来的威力有多大。当我将1450度高温的物料喷出体内时，才发现了这个无辜的人就站在我跟前，一切都太迟了，就如泼出去的水，已经无法收回。他被击倒了，气体和高温粉面袭击了他的全身，一部分拐弯进入他的口腔，占领了喉咙，企图将他熔化成液体。而那两个工人，平时干活耍滑，属于“老奸巨猾”的那种，虽然年龄并不大，他们会见机行事，会干眼前活，所以在我发怒的当儿，经验告诉他们，必须奋力逃离我，捂住脸部，屏住呼吸。因而他们只是轻微地受了点皮外伤，衣服被舔了个洞，裤腿被咬了几口，撕扯成碎布条。而这个无辜的新主任，从此，被我送到了另一个世界，撇下了年轻的妻子和两个年幼的儿子，过着节衣缩食、孤儿寡母的日子。那个新来的工人，被无辜地受到牵连，他的脚步不如另外两个工人灵敏，他反应迟钝，那一刻，他惊慌失措，在跑离我七八米的距离处，还是没有躲过这场灾难，我体内的高温物料击中了他的后背、手臂和脸部，烧伤的面积达60%，从此，他被送进了省城一家著名的烫伤医院，接受植皮治疗，每天忍受着生不如死的痛苦，痛不欲生的样子，让守在他跟前的妻子总是泪水涟涟。不知道现在他们一家怎么样了？

　　这样的伤疤，是我这辈子最不愿、更不想揭开的，这是我心里的一个死结，无法解开，我无法原谅我自己。“人死心也善，鸟死鸣也哀”，在我即将离开这个世界时，我才将这个罪过说出来，真诚地说声对不起，祈求那个被我送到另一个世界的主任和那个忍受植皮痛苦的工人，能够原谅我，我的心才会释然，我才能闭上眼睛离开。

　　我抓紧过着每一天，珍惜着现在的每一时每一刻——我从来没像现在这样心态平和，心细如发。我知道，明年的今天，我将永远回不来了，时光再也无法倒转。明年这个时候，太阳再升起的时候，我的身体将变成一片废墟，继而夷为平地。我突然想起《海的女儿》，那个在太阳升起来时变成泡沫的美人鱼，我知道我没有她那样纯洁善良的心，我多希望自己能洗清自己曾经的罪过，不再有悔恨，不再有忧伤，无牵无挂，干干净净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