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1968:献给一个疯女人的红色石榴
2020-09-24叙事散文海男
海男我在一个墙角发现她时,她正叉开又腿,躺在墙角的一道阴影之中。她并没有睡觉,而是在 傻笑着,她的笑竟然如雨后的阳光般灿烂,而她那满脸的痕迹说明她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洗脸 了。疯意味着什么呢?从我看见她的那一刻,她就居无定所,不停地改换栖居的
海男
我在一个墙角发现她时,她正叉开又腿,躺在墙角的一道阴影之中。她并没有睡觉,而是在 傻笑着,她的笑竟然如雨后的阳光般灿烂,而她那满脸的痕迹说明她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洗脸 了。 疯意味着什么呢?从我看见她的那一刻,她就居无定所,不停地改换栖居的角落,当然这是 傍晚到夜晚的过程,而白昼,她却异常地活跃。从我见到她的那一刻,就没见她穿过鞋子, 她赤着脚,脚趾头像一种猫爪,而她的手像一种扇面,当她的脚趾和手指 彼此摇摆时,她好 像是在跳花灯舞,仿佛又在跳忠字舞。
我一会儿看着她的脚趾头,一会儿又看着她的手指间展开的扇面,在我的成长史中,我已经 是第二次看见疯女人了,所以我并不畏惧。她当时的年龄并不大,25岁左右,当她跳舞时, 大人和孩子们都会不知不觉地站在周围。所有人都在目睹一个疯女人不正常的人生游戏,所 有人都在悲天悯人中追究她从哪里来,追究她发疯的缘由,每当人们议论纷纷时,也正是疯 女人陶醉在她错落舞步中的时候,她的脚趾头永远像猫爪般伸开,她的手掌永远像扇面般张 开…… 她已经丧失了痛苦、绝望,甚至是疼痛:有一天,我看见她从一片打碎的瓷器中经过,她的 脚趾头出了血,即使她疯了,她的血液仍然是红色,这是她作为生命所存在的一部份。 她是从哪里来的,没有人知道,没有人看见她来的路,只是当我们睁开双眼,在我们的现实 中增加了一个疯女人而已。她有一张瓜子脸,下巴尖细,就像月亮的一片月牙,而她的双唇 总是泛出腥红,一种不正常的红,一种生病的红。她已病入膏盲,依然在跳,她有两根长辫 子,黑呼呼的辫子远远看去垂在肩上,摇摆着她存在的境况,她像阴影般显示出活力,一次 又一次地跳,累了时就蜷曲着,寻找到一个有落,有一天,她就坐在金官公社门口的一家铺 子门口,那是雨天,我慢慢地向她走去,把手中一只还没来得及剥开的石榴放在了她膝头上 ,当时她正在打盹。 然后我藏在对面的铺子门口,观望着她。我只是想看见她如果发现膝头上有一只石榴,会不 会高兴,如果是我的话,我肯定会高兴,1968年,我已经开始研究人性,通过我来研究发生 在别人身上的人性。 在难以捉摸的境况中,她醒来了,当她结束一个困倦姿态时,她似乎又重新回到了人间,她 看到了她的双膝轻轻地、微不足道地颤栗了一下,鲜红的石榴从她双膝上滚了下来。她神经 质地惊醒,以及她神经质地跳了起来,随即扑向前,把整个身体扑向前——去触及那只石榴 。 这个女人的姿态从那一刻就永远地难以消失在时光中,永远地占据了我记忆中的镜头。当她 用手触摸到那只石榴时,我竟然在她脸上看到了那种天真、单纯得像清晨露珠般的笑容,她 把那只石榴捧在手上,并不急于去剥开它的皮。她站了起来,那个午后,她刚结束最困倦的 时刻,她打了好长时间的盹,此刻,她又要开始她的生活。 她的所谓生活就是一种发疯的状态,她已经在这座小镇住了很长时间,人们都已经习以为常 她的生活状态了,当她跳舞时,观看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她似乎并不孤单,依然跳啊跳, 从猪铺门口的石板路跳到卖鸡巷中去,又跳到四方街的水井旁边,甚至她还趴在水井边缘照 镜子。迄今为止我都不知道,我送给她的那只红色的石榴有没有被她的手剥开,如果剥开石 榴的话,她的唇一定会为之颤栗。 即使是一个疯女人也不会失去用唇尖用牙齿品尝美妙的感受,而且,1968年我对石榴的品尝 感受是独特的,当我剥开一只石榴时,那只石榴在之前已经被小哥哥摘下,当他攀在石榴树 上摘下那一只只红色的石榴,把它从手上抛掷到我的篮子里时,我的唇已经开始尝到了那种 甜美。 剥开石榴的皮,一粒粒粉红色的错落有致的石榴籽就会展现在眼前,我要感谢我的父母,在 一个特殊的时代,把我抛入了一个与众不同的世界,一个可以看见繁星、石榴树和乡村田野 的世界,那个世界在我成长的时候培养了我,在我饱受到苦难的时候让我品尝到了石榴的那 种甜美。 也许基于这种原因,我想把我感受到的那种甜美让那个疯女人品尝到,然而我看不见她剥开 石榴的时刻,那只石榴就已经看不见了,为了实现我的这种美好愿望,我又捧着另一只刚刚 从树上摘下来的石榴,那只石榴甚至还充满着露水,这是拂晓,小哥哥一早就摘下石榴送给 我,以安慰我那颗跳动的心。 我选择了拂晓,一个刚刚醒来的梦,一个不被别人的声音所干扰的时刻,前去寻找疯女人, 在我印象之中,这样的时刻她总是会睡在金官小镇的一个角落。她无家可栖居,她到处飘泊 ,所以她搜寻的世界是一张网,她的夜晚是店铺里的一个角落。 然而,那天早晨我寻遍了该有的角落,就是没有看见疯女人的影子。搜寻不到她的身体,我 有些失望,突然,空气中洋溢着一种互相传播的声音,很多人用舌头、唇表达着那种震惊的 同时,也在跑,他们跑向哪里去,他们为什么跑,我的本能也开始跑了起来,犹如1966年我 在奔跑,跑向金沙江湾道中去看那具女尸。 终于跑到了四方街,黑压压的人群已经把四方街的水井包围住,我的心跳动不息,不顾一切 地剥离开人群,用我的小个子从人群中的空隙钻进去,我又一次看见了1966年的情景:一具 女尸,一个疯女人刚刚被打捞出水井。她躺在水井的石板上,仿佛躺在柔软的青苔上,事实 上,在石板的外围,长满了青苔。那光滑、毛茸茸的、性感十足的小镇青苔。我走过去,把 那只石榴放在了她身边,便小心翼翼地跑了,我跑得很快,直到我扑进石榴树的影子下面, 那天我痛哭了一个白昼。
我在一个墙角发现她时,她正叉开又腿,躺在墙角的一道阴影之中。她并没有睡觉,而是在 傻笑着,她的笑竟然如雨后的阳光般灿烂,而她那满脸的痕迹说明她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洗脸 了。 疯意味着什么呢?从我看见她的那一刻,她就居无定所,不停地改换栖居的角落,当然这是 傍晚到夜晚的过程,而白昼,她却异常地活跃。从我见到她的那一刻,就没见她穿过鞋子, 她赤着脚,脚趾头像一种猫爪,而她的手像一种扇面,当她的脚趾和手指 彼此摇摆时,她好 像是在跳花灯舞,仿佛又在跳忠字舞。
我一会儿看着她的脚趾头,一会儿又看着她的手指间展开的扇面,在我的成长史中,我已经 是第二次看见疯女人了,所以我并不畏惧。她当时的年龄并不大,25岁左右,当她跳舞时, 大人和孩子们都会不知不觉地站在周围。所有人都在目睹一个疯女人不正常的人生游戏,所 有人都在悲天悯人中追究她从哪里来,追究她发疯的缘由,每当人们议论纷纷时,也正是疯 女人陶醉在她错落舞步中的时候,她的脚趾头永远像猫爪般伸开,她的手掌永远像扇面般张 开…… 她已经丧失了痛苦、绝望,甚至是疼痛:有一天,我看见她从一片打碎的瓷器中经过,她的 脚趾头出了血,即使她疯了,她的血液仍然是红色,这是她作为生命所存在的一部份。 她是从哪里来的,没有人知道,没有人看见她来的路,只是当我们睁开双眼,在我们的现实 中增加了一个疯女人而已。她有一张瓜子脸,下巴尖细,就像月亮的一片月牙,而她的双唇 总是泛出腥红,一种不正常的红,一种生病的红。她已病入膏盲,依然在跳,她有两根长辫 子,黑呼呼的辫子远远看去垂在肩上,摇摆着她存在的境况,她像阴影般显示出活力,一次 又一次地跳,累了时就蜷曲着,寻找到一个有落,有一天,她就坐在金官公社门口的一家铺 子门口,那是雨天,我慢慢地向她走去,把手中一只还没来得及剥开的石榴放在了她膝头上 ,当时她正在打盹。 然后我藏在对面的铺子门口,观望着她。我只是想看见她如果发现膝头上有一只石榴,会不 会高兴,如果是我的话,我肯定会高兴,1968年,我已经开始研究人性,通过我来研究发生 在别人身上的人性。 在难以捉摸的境况中,她醒来了,当她结束一个困倦姿态时,她似乎又重新回到了人间,她 看到了她的双膝轻轻地、微不足道地颤栗了一下,鲜红的石榴从她双膝上滚了下来。她神经 质地惊醒,以及她神经质地跳了起来,随即扑向前,把整个身体扑向前——去触及那只石榴 。 这个女人的姿态从那一刻就永远地难以消失在时光中,永远地占据了我记忆中的镜头。当她 用手触摸到那只石榴时,我竟然在她脸上看到了那种天真、单纯得像清晨露珠般的笑容,她 把那只石榴捧在手上,并不急于去剥开它的皮。她站了起来,那个午后,她刚结束最困倦的 时刻,她打了好长时间的盹,此刻,她又要开始她的生活。 她的所谓生活就是一种发疯的状态,她已经在这座小镇住了很长时间,人们都已经习以为常 她的生活状态了,当她跳舞时,观看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她似乎并不孤单,依然跳啊跳, 从猪铺门口的石板路跳到卖鸡巷中去,又跳到四方街的水井旁边,甚至她还趴在水井边缘照 镜子。迄今为止我都不知道,我送给她的那只红色的石榴有没有被她的手剥开,如果剥开石 榴的话,她的唇一定会为之颤栗。 即使是一个疯女人也不会失去用唇尖用牙齿品尝美妙的感受,而且,1968年我对石榴的品尝 感受是独特的,当我剥开一只石榴时,那只石榴在之前已经被小哥哥摘下,当他攀在石榴树 上摘下那一只只红色的石榴,把它从手上抛掷到我的篮子里时,我的唇已经开始尝到了那种 甜美。 剥开石榴的皮,一粒粒粉红色的错落有致的石榴籽就会展现在眼前,我要感谢我的父母,在 一个特殊的时代,把我抛入了一个与众不同的世界,一个可以看见繁星、石榴树和乡村田野 的世界,那个世界在我成长的时候培养了我,在我饱受到苦难的时候让我品尝到了石榴的那 种甜美。 也许基于这种原因,我想把我感受到的那种甜美让那个疯女人品尝到,然而我看不见她剥开 石榴的时刻,那只石榴就已经看不见了,为了实现我的这种美好愿望,我又捧着另一只刚刚 从树上摘下来的石榴,那只石榴甚至还充满着露水,这是拂晓,小哥哥一早就摘下石榴送给 我,以安慰我那颗跳动的心。 我选择了拂晓,一个刚刚醒来的梦,一个不被别人的声音所干扰的时刻,前去寻找疯女人, 在我印象之中,这样的时刻她总是会睡在金官小镇的一个角落。她无家可栖居,她到处飘泊 ,所以她搜寻的世界是一张网,她的夜晚是店铺里的一个角落。 然而,那天早晨我寻遍了该有的角落,就是没有看见疯女人的影子。搜寻不到她的身体,我 有些失望,突然,空气中洋溢着一种互相传播的声音,很多人用舌头、唇表达着那种震惊的 同时,也在跑,他们跑向哪里去,他们为什么跑,我的本能也开始跑了起来,犹如1966年我 在奔跑,跑向金沙江湾道中去看那具女尸。 终于跑到了四方街,黑压压的人群已经把四方街的水井包围住,我的心跳动不息,不顾一切 地剥离开人群,用我的小个子从人群中的空隙钻进去,我又一次看见了1966年的情景:一具 女尸,一个疯女人刚刚被打捞出水井。她躺在水井的石板上,仿佛躺在柔软的青苔上,事实 上,在石板的外围,长满了青苔。那光滑、毛茸茸的、性感十足的小镇青苔。我走过去,把 那只石榴放在了她身边,便小心翼翼地跑了,我跑得很快,直到我扑进石榴树的影子下面, 那天我痛哭了一个白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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