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裸着身体的怒江

　　阳光明亮。江流有声。高大的攀枝花树红得像火，映衬得江水更蓝。正是春节期间，在怒江峡谷里这样不冷不热的日子里搞这样一个澡塘会，确实是选择得很有时机。

　　突然想起来的路上，在怒江工作的五姨妹告诉我，美君曾问她，为什么阿帆哥每次来江水都会变清？五姨妹一脸都是笑：“我给美君解释，不是阿帆来江水变清，而是因为阿帆每年都在春节来，刚好遇上江水变清的时候。
　　阿帆是我的儿子，美君是五姨妹的女儿。我听了也笑，笑这孩子的细心。
　　时间恰好是大年初一。我和妻带上儿子来看望退休后蛰居怒江的岳父，在五姨妹家吃过中饭，无所事事间便有了这次江边之行。当然，我们谁也没想到澡塘会，只是美君看我怏怏不乐的样子，便一再撒娇说要到江边走走。驱车沿江而上，经过一座新建的吊桥，在行程约十四公里的地方，就置身于这个叫登梗的地方。 　　攀枝花树下的江边，无意间便看到了一群赤裸着的身体，挤在江边一棵老树下的澡塘里。五姨妹夫周彦良突然间便若有所悟，“喔”了一声，神色庄重对我说：“我们赶上怒江澡塘歌会了。”

　　怒江岸上，搭起了挤挤挨挨的窝棚、帐蓬。窝棚、帐篷间的空地上，躺着、坐着站着傈僳族、独龙族男人和女人。我们从他们身边经过，中老年人神色冷漠，对我们摆出一副无视的样子，只有几个年轻的女人悄悄用眼睛打量我们几眼。顺着一道斜坡，一步一挪朝着江边走下，途中经过一片密集的帐篷，看到了悬挂着的弓弩、腰刀和牛头，这是一片为澡塘会临时兴起的集市，帐篷前摆放着药材、兽皮和服饰。穿过小小的集市，来到江边，不远处一些赤裸着的身立即进入眼睛。彦良充当了导游的角色，说：“这里每年的大年初二都要有一个规模很大的澡塘会，高黎贡山上的傈僳族、怒族、独龙族，扶老携幼，不辞劳苦，翻山越岭来到这里，在江边几个天然温泉水塘里洗澡、唱歌，用温水洗去一年的辛劳，用歌声唱来新的友情和恋情。”见我感兴趣的样子，三姨妹更是鼓动我：“今天虽是初一，澡塘会明天才正式开始，但看下面江边那个澡塘中，好多人哦。都是来赶澡塘会的。这里的澡塘会都是男女共浴的哦。”

　　我离开岳父和几个姨妹，径直往江边有人洗澡的地方赶。一个巨石间天然形成的很大的澡塘里，挤挤挨挨坐满了人。古铜色的肌肤、壮硕的臂膊、摇摇晃晃的乳房。我很兴奋，正想举起相机拍照，“啊喂”一声尖叫，澡塘中窜起一个一丝不挂的女子，朝着澡塘后面的巨石后一闪，便不见了。澡塘里的人也发出一阵模糊的嗡嗡声，像惊动了一群蜂子。我感觉到了自己的突兀，澡塘里全是女人，上身全都赤裸着。这里决不是男女同浴。相也不照了，一转身，急忙朝着岳父和小姨妹们的方向追了去。返回的途中我看到很多隐藏在岩石后面的照相机，那些偷窥者自然比我高明多了。

　　在离大澡塘不远，人群麇集的地方，是几个连成一排的人工修砌的方形澡塘，岳父和小姨妹们正坐在水塘边休息。一些游客坐在澡塘边上，卷起裤子，撩起裙子，在温水中泡脚，摆出姿态让同行者照相。泡脚的人都在二塘、三塘，澡塘的上塘，则挤着一些沐浴的怒江女人。她们年纪稍大的赤裸着上身，年纪稍轻的的则戴了胸罩或穿了内衣，长得漂亮身材也好的女孩子，则穿了泳装。这群女人自然也是江岸边最令人瞩目的人群。我举起手中的相机，一个壮硕的妇女叫了一声，连忙双手抱拢，俯下身去。三姨妹和五姨妹一边脱鞋子，一边对我说：“你也泡泡脚嘛！水热得很舒服呢。”我脱了鞋，在三妹身边坐下，把脚探进水里，立刻有一种舒适而温暖的感觉浸透了双脚。身后是一条很窄的小沟，我本能地感觉到一股热流从身后汩汩流过，与眼前流淌的怒江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三姨妹对我使了个眼色，“你为我照张相吧？”立即把身子转向天体沐浴的女人们。我明白她的意思，在给三姨妹拍照的时候，一石几鸟，抓拍了许多沐浴中的女人。这回她们大概以为我不是在照她们，不再扭捏了，大模大样洗自己的澡，在我的镜头里一览无余。“明天就更热闹了，你们还来洗澡吗？”旁边有人在问一个傈僳女子。“当然来，不过，要洗澡可能不行了。围观的人比洗澡的人多。”“你们过去洗澡，真的是男女裸体共浴的吗？”“当然是。不然怎么会叫澡塘会。不过，现在，看的人比洗的人多，害羞死了。谁还好意思在大家的注视下赤身裸体。特别长得漂亮的女孩更不会这样做了。”

　　“围观的人比洗澡的人多。”这句话触动了我。澡塘会，这一古老的习俗，它的初衷一定是很自然、很本真的，不带有任何展示的目的——春节来了，江水还寒，人心却暖。从大山里来，泡在暖融融的澡塘里，望着一条寒冷的大江从身边淌过，那确实是一种很特殊很惬意的享受。这样的享受也只能选在不冷不热的春季。冬天过去之后，忙碌了一年的山民们在这里尽情地展露自己的身体，在温水中洗去一年的疲劳，这应该是一种合乎天性的行为，不带有任何展示和表演的目的。

　　“明天人会更多吗？”我问身边一个在洗衣衫的妇女。“会更多。”她一面洗衣一面回答我，“这是一个节日啊，要洗一个星期呢。”“你明天洗不洗澡呢？”我问。“不洗了，不好意思啦。小时候倒是被父母领来洗，整天整天泡在水里唱歌。”

　　几个傈僳妇女从我身边走过，到上塘的热水源头去汲水，我问洗衣的妇女，这水能喝？她笑笑说：当然能喝。水里不含硫磺什么的，很好喝，我们都用来煮饭煮菜呢。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了，似乎是有备而来，都带了相机。

　　我不无担心地想，澡塘会本身就是一种古老的文化。这种古老的文化会不会在外来眼光的围观下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异化呢?

　　一个年轻的姿色不错的傈僳女子，突然从澡塘中钻了出来，上水池边拿一样什么东西，又过转身，跨入澡塘。给我留下个背影。我在按动快门的同时，感觉到她的举动似乎是故意的。这个由山民们自发形成的民俗如今已转变为半官方性质的活动，在外来眼光的围观下，正在悄然发生变化。一些年轻而美貌的妇女不敢像过去一样袒露自己了，美变成了一种见不得人的东西；而一些敢在相机面前表现自己的女性，却又明显带有表演的味道，失去了澡塘会本应具有的天然纯真的本色。许多独特的民间风俗活动，就是在蜂涌而至的目光的注视下，或者迅速消失隐匿，或者演变成一种功利性很浓的表演。在滇西，很多民间活动正在发生着这样的变化，比如剑川石宝山歌会，看的人比唱的人多，唱的歌手多半也是官方组织来的带有表演性质的歌者，满山录音机播出的调子比唱出的多。这样的状况，让人忧虑。

　　有一个傈僳女人在唱歌。歌声软软的冷冷的，带有歌吟的性质。“裸露的石头虽然不会说话，裸露的江水却发出声音；裸露的江水虽然冰冷，裸露的温泉却热得烫脚；裸露的双脚翻越重重高山，为的是这裸露的春天……”我连连按了几下快门。虽然出现在镜头里的身体并不美——一个老年妇女的双乳干瘪下垂，几个中年妇女腰肢甚至有些粗壮臃肿，但却因了那古铜色的皮肤和色彩斑驳的岩石而散发出特别的意蕴，体现出生命之真。我无端地便想起了不久前在网络上看到的带有作秀色彩的天体浴，二者之间自然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正当我忙着偷拍照片的时候，袖子被一只手突然拉住，往后扯了两下。一个黑瘦的中年妇女望着我，“想过溜吗？”“过溜？“是的，过溜。喏，在那边。”我朝她指示的方向望去，江面上果然有一条横江而跨的溜索。“去试一试吧，不贵的，我带你过去，十元！”

　　在怒江上，如今早已修起了很多吊桥。在刚才的来路上，我们的车就经过了一座刚落成的吊桥，离澡塘不远的江上还有一座过去遗留的吊桥。这条在江面上晃荡的溜索，其实早已失去它原来的功能，成为一种摆设，只能供外地人游览。但愿澡塘会不要像这溜索，成为摆设，它毕竟是一种鲜活的民族文化。

　　怒江，本来就应该是裸露的。两岸的大山是裸露的，江水是裸露的，人的身体是裸露的。由于高山大川的阻隔，它很少受到儒家文化的浸染，还保留着处子般的身子和情怀，澡塘会的赤身裸体，展露的是一种对生命本身最自然的尊重。

　　离开澡塘时，江边的人更多了，公路上拉来很多商品。人们正在为明天的澡塘会作准备，我看到不远处搭起一个很大的平台，平台前有一个木架子，一个路边的傈僳汉子告诉我，明天这里要搞“上刀山“表演呢。
[ 本帖最后由 张乃光 于 2010-2-26 10:59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