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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立在风中的石敢当

2022-01-11叙事散文宋长征
一石敢当是一块石头,有人在石头上刻下了三个字,就成了石敢当。平原村子里很少看见石头,村子里的石头大部分都与神灵有关。门墩儿像一对守门神,一边一个蹲在门楼底座两旁,有人刻上一对神龟,以求福寿延年,有人雕上一对狮子,张牙舞爪,以防不干净的东西进……
               一
  石敢当是一块石头,有人在石头上刻下了三个字,就成了石敢当。
  平原村子里很少看见石头,村子里的石头大部分都与神灵有关。门墩儿像一对守门神,一边一个蹲在门楼底座两旁,有人刻上一对神龟,以求福寿延年,有人雕上一对狮子,张牙舞爪,以防不干净的东西进来。南岗子上散落的几块石碑,模糊得大都无法考究年代,它们也曾是一块块石头,或许来自遥远的山上。大略开山的时候,山上的石头并不理解,好好的一架山为什么被摧毁了容颜,斩断了腿脚,卸掉了肩膀。直到后来,在叮叮当当的石匠铺里,石头们忍着锤打雕刻的疼痛,才慢慢清醒。石头上的考妣二字已显示出活人对死人(或曰神灵)的瞻仰之情。
  石头会怎么想?
  被叫做石敢当的石头往往被缀上泰山的字样。泰山石敢当,要多响亮有多响亮。
  寂静的乡村之夜,鸡鸣犬吠俱已恹恹睡去,石敢当却从来不闭眼睛。从山上下来的那一刻起,石敢当就知道自己已经不叫石头了,叫石敢当。看看自己,方方正正,脸上被雕刻的几个大字还算工整,前方就是一条路——以前是一条土路,下雨下雪满身泥泞;现在已经改换了面孔,柏油沥青一股脑洒在上面,就连风吹过,也挂不住裙角。石敢当想,这样是好还是不好呢,以前是土路的时候,石敢当看见从远方赶来的凶魂幽灵也在泥泞里打着趔趄,有的还不慎翻了个跟头,石敢当想笑,没笑出声来,作为一个看家护院的神来说,怎么可以不保持自己的尊严?等一等,等那邪物慢慢靠近,石敢当必在沉静的夜里发出低低的怒吼,眼睛里发射出幽蓝之光,吓跑了那些从远方赶来,妄想吸食村庄血脉的凶魂恶鬼。
  记得那时还小,应该是一个大雨的夜里,大概有一个会飞的幽灵,躲过石敢当的怒目圆睁,悄悄翻越过我家低矮的土墙——我开始发起了高烧。
  开始,娘点燃一柱香,给老天爷磕了几个头,回头,再摸摸的我的额,依然烫得吓人。娘才不唉声叹气,谁放进来的邪物谁来驱逐。取几根筷子,蘸几滴清水,翻过来一口粗瓷大碗,口中念念有词,筷子们就乖乖地站在了碗底儿。至于停了多长时间,已经忘记。后来娘把筷子和碗一起放在石敢当面前,说:让你看家护院,让你保佑平安,你就睁大眼睛仔细看。逢年过节,少不了你的香火钱。
  退烧的我蹲在石敢当面前,一次次抚摸上面的几个字——石敢当,也不知是谁给一块石头起了个这么好听,充满震慑力的名字。你真的来自“东临碣石,以观沧海”的那座山上么?三皇五帝千朝万代都去朝拜你,你真的有那么大威力?我咋看咋就是一块方方正正、普普通通的石头呢,只不过多出来的就是那么几个字。

               二  
  我有时突发奇想,自己会不会真的来自村后的一座破窑里,刺骨的冷风吹啊吹,吹得天上的星星都落下了泪,落在深冬的麦苗上,沟渠里的枯草尖上。娘大概那天起了个大早,在低矮的土墙院落里找来找去,兀自忘记了昨夜曾经做的那个梦——东墙根上的石敢当咕哩咕咚滚到堂屋里,说村后破庙还有你的第七个娃儿,在等你。
  娘就披上了棉衣,白毛风一个劲地吹,星星的泪珠儿一颗一颗往下掉,娘的头发,在呼啸的寒风中像一面猎猎的旗,在寻觅我的路途上,顾不得停下来喘口气。
  石敢当一般被安置在朝路的墙根上,没见过谁家放在山墙上,也没见谁家放在屋脊上。石敢当的面前就应该是一条路,一条乡路就在石敢当面前通向远方。
  小小的我在石敢当面前,趴在一个小小的杌子上写字——上中下,人口手,前后左右,而我就在泥土的中央。石敢当从来不插嘴,石敢当的话大概都在夜里说尽了,喊,斥,吼,每一次都用尽全身的力气,把一干邪物秽气吓得屁滚尿流,跑掉了帽子跑丢了鞋也不敢回头。不是找个隐秘的河岔藏起来,就是躲进了浓浓的夜色里。
  人就是一只流浪的萤火虫,开始,谁也没有家,谁也没有地方遮风避雨。只能像我一样,静静地呆在一座破窑里,等着那个叫娘的人出现。
  娘是女人,石敢当是男人。
  平原上的男人喜欢光着脊梁,在火辣辣的太阳底下干活,爹就是,驭着两头牛或两匹马,把犁铧深深插进土地,赤白如练的阳光下,泥土哗哗流动。雨水一过,每一棵庄稼就挺直了腰杆,向着岁月深处进发。   石敢当守护着乡村的平安,也背负着村庄的冷暖,那些粮食走呀走,就走到了季节的路口,由村子里的男人肩扛车拉,运回村里。石敢当不嘴谗,也不羡慕。作为一块寂寞的石头,石敢当只餐风饮露,甚至忘记了家在何处。过小年,娘又携带了一副碗筷,不是为了驱赶致我高烧的凶神,把刚蒸好的大馍,把刚出锅的肥肉,摆放在石敢当面前(我只能这样说,因为从来也不曾看见石敢当吃过一次饭)。就象给耕田到晌的父亲,把饭食一一摆好,然后,替父亲擦去额头上的汗。当然,父亲不是石头做成的身子,也没有一付不消化的石头胃,三下五除二吃完,下晌还得耕好南岗子上的那片地。   石敢当看着一粒粒粮食、一颗颗收成就这样走进了村子,家家装满了囤尖儿,觉得很有成就感。   我是不是一粒粮食呢?被娘收回了家里,在路过石敢当面前的时候,深情一瞥——石敢当那个响当当的乡下汉子。
 
               三 
  在这里,听见唢呐响不一定就代表有什么好事。一大清早起来,河道里的树沉静不语,小河里的水呜呜咽咽,就连平常习惯翻捡树叶,习惯偷窥别人隐私的风,此时,也藏匿了踪影。躲进时光深处,倾听一个灵魂上路的声音。
  滴滴滴滴滴,答答答答答,从来没有什么能比唢呐的声音这样凄凉哀伤,直直地钻出腔子,飞上屋檐,飞上树梢,飞到人看不见的云天之上。石敢当知道,石敢当也懂,曾经,有一个人打光屁股的时候,就在自己跟前晃来晃去,后来出落成一个俊俏的姑娘,或一个憨厚的乡下后生。也许那个人也和我一样,曾经趴在土墙底下,看一群蚂蚁怎样忙忙碌碌,度过一天的光景;或者,也手执一根木棍儿,在地上划来划去,学那些简单的“上中下,人口手,前后左右”。人,总是活在土地的中央。你要离开泥土到水底,到天上,到石头缝里,那只能是灵魂脱离了躯壳,然后,被滴滴答答的唢呐引着唤着,好象一块无名的石头,刻上了字,就被赋予了灵魂,虚无而飘渺,走向了在另外一个世界的居所。
  我以为石敢当也会有打盹的时候,或者说石敢当的法力有时也会在遇到一个更强大的邪物时,变得渺无踪影。像吴老三,像李老六,脾气性子蔫儿吧唧,死就死了,断不会趁着夜黑,再次摸进村里;王老八还好,一大把胡子,一大把年纪,说:入土的人走就走了,大不了悄悄贿赂几把冥币,石敢当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某天夜里把他们放进村子,和日思夜念的家人团聚。
  可是,这次唢呐吹送的是一个年轻人,李根生,和我差不多年纪。
  那一年,我和李根生一起趴在地上划字:上中下,人口手,前后左右。李根生总比我写得字好,我就气呼呼站在一棵树前,把尿高高呲上去,淹死很多赶路的蚂蚁。后来的李根生大学毕业在一家皮包公司当上了会计,算盘珠子扒拉来扒拉去,把很多钱扒拉到自己的腰包里。东窗事发。李根生开始四处躲藏,害得老娘一次找进城里,连个影子也没见上。旧城改造,河流轻淤,施工人员挖出来一具尸体,胳膊,身子,腿和脚,被大卸八块放在一个蛇皮袋子里,殡仪馆的人费了半天劲才凑到一起。
  石敢当想不通,听着滴滴答答的唢呐,只是一颗石头心也会感觉到隐隐的疼。是山高水远自己不能佑护所有人的平安,还是魔力无边的邪物在人心里种下了蛊,让你只看见花花绿绿的东西,看不清楚来时去时路。不知道,从石敢当的面前直着身子走出去的人,都能影子不偏不倚地走回来,烟消了,云散了,草黄了,花落了,尘埃落定,都会守着石敢当月月年年地活下去。
  滴滴答答的唢呐吹,一块石头从不轻易落泪,而我却在冬日的清晨,看见石敢当的眉睫挂满了霜雪。昨夜,石敢当又是一夜未合眼,眼看着村子里的土墙倒塌在风雨泥泞里,自己依然镶嵌在一堵红砖高墙上。
  路,就在脚下,在眼前,石敢当仍只是一块石头,飘摇的风霜没在脸上刻下许多沧桑。人,都能守住自己的神么?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石敢当能挡住夜色中的邪物,抵挡不住心魔。
  上中下,人口手,前后左右,谁都站在土地的中央。
[ 本帖最后由 宋长征 于 2010-5-8 14:05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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