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肉丝面

　　我在一所职业学校教书，学样近几年不大景气，班里学生人数不多，每到期末，为了防止学生流失，学校便催要下学期的学费。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班里十八位学生，交了十七位，可虎子却迟迟未交，我心急如焚。
　　学校是寄宿制，一周回一次家。一天，下了课，我把虎子叫到我办公室。虎子一进办公室就面红耳赤，一个劲儿搓手，他明白是怎么回事。
　　“虎子，学费什么时候能交上来？是不是家里……”我满怀期待，微笑着看虎子。
　　“老师，我能不能开学时交……”虎子吞吞吐吐。
　　“有困难告诉老师，钱也不多，不过三百五十……”我有些不耐烦。
　　“老师，我下周带来行不行？我爹眼睛不好，现在来不了，家里也没电话……”虎子脸更红了，好像欠了债被债主催一样。
　　“那尽快吧。如果有什么困难告诉我，好吗？”我站起来，拍拍虎子的肩膀。
　　“嗯。”虎子应了一声，问我还有别的事吗，我说没有了，你可以走了，最好回家时能带来。虎子点点头，走出办公室，看他离去的背影，边走边抹眼睛，我有些鄙视，什么年代了，还为区区三百五十元磨叽。
　　虎子出了办公室，我依然担心虎子下周是否能把学费交上来，因为这个场景已经出现三次了，每次虎子都会如是说。我在学校是出了名的好脾气，自然不会对虎子着急，可心里窝着一股子火。
　　到了周日晚自习学生回来，虎子依然没带来学费，我有些急，问他，他说他父亲周一就送来。我虽然怀疑他推托，但在班里并没过多说，现在的学生自尊心强，虎子丢了面子就有可能退学。
　　第二天上午，学校催问学生交学费的情况，我把十七位学生的学费交上去，没想到竟然还是交费率最高的班级，领导高了兴，说是我的工作做到家了，要全体班主任向我讨教经验，并说中午请我吃饭。
　　中午下课后，虎子找我请假，说今天父亲要送钱过来，得去门外等，我开了请假条给他。他刚出去，办公室的电话就响了，是领导打来的，说是去外面吃饭，我有些受宠若惊，本以为领导是说着玩的，哪成想是真的。
　　赶紧洗手洗脸，收拾妥当，去了饭店。
　　饭店就在学校对过，大众餐馆，不是高级的那一种，但实惠。平时常与同事一起去撮一顿。进了饭店，人不是很多，有服务员过来招呼，都是熟识了的，让我进了雅间。刚坐定，一杯茶还没凉，领导进来，开始点菜，喝酒，饭桌上逐渐热闹起来。
　　席间小解，我出来，刚推开雅间的门儿，便看到虎子在外面坐着，他对面有一位盲人，我猜想大概是他父亲，我带这个班级只有一学期，学生家访，我还没来得及做。
　　躲到走廊里，不让虎子看到我。学校有规定，不允许学生来饭店吃饭，但如果家长来了则例外。再者虎子的学费腻歪到现在还没交，却跑到场饭店来吃饭，也有些说不过去。让他看见我免得都尴尬。
　　可能虎子和盲人刚进来坐下，服务员正站在他们旁边问吃什么。
　　“两碗肉丝面。让儿子解解馋。”盲人很高兴的样子，大声说，说完笑，一脸自豪。
　　“一碗就行。别听我爹的。”虎子转头看了看父亲，然后对服务员说。
　　果然是虎子的父亲。我没猜错，只是我想不到虎子的父亲两只眼睛全瞎。
　　服务员有些莫明其妙：“到底几碗？”
　　“两碗！”虎子的父亲很坚决，从兜里掏出钱来放桌上，我清楚地看到共十一元五角，那三张钱皱巴巴的。
　　“一碗！”虎子的语气也很坚决，只是说话的声音有些轻，他把钱拿起来，一张张平整好，然后紧紧攥在手里。
　　“听谁的啊，一个说两碗，一个说一碗……”服务员显然有些不耐烦，两碗面不过十二元，即便都是赚的能有多少？只是进门即客，服务员不好意思往外推。
　　“我说了两碗啊，俩人要一碗怎么吃？”虎子的父亲依然笑，好像他的面部表情只保存着笑一样，“就要两碗，我说了算！虎子，别担心钱，学费有了……”虎子的父亲朝空中摆了摆手，又拍了拍自己胸脯，那架式很像一位家长。
　　“两碗吧。”虎子显然无奈，看了看手里已经很平整的钱，站起来，指指父亲，然后又冲着服务员摆手。
　　服务员有些迷惑，大概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客人，瞪眼看虎子。
　　虎子继续摆手，然后竖起一根手指，在空中像摇拨浪鼓一样摇着那根手指。又指指自己，摆了摆手，然后又竖起那根手指，朝父亲指指，做了个吃的动作，我看到虎子的嘴唇在动，但我看不清虎子在说什么。
　　服务员大概明白了虎子的意思，眼一斜，白眼珠子几乎掉出来，扭头走了。
　　我从另一侧去了厕所，回来时，服务员已经端着一碗肉丝面过来了，放到桌上，刚要张口说话，虎子立马站起来冲服务员摆手，又把手指放到噘起的嘴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坐下，笑嘻嘻地：“哈哈，还怪快的呢，这两大碗面，可真大！”说着，把那碗面端到自己跟前，“啪”的顿了一下，“我吃这一碗。”然后又把那碗面端在父亲跟前，“爹吃这一碗……”
　　虎子的父亲两手放到桌上，摸索着捧起那碗面，翻了翻白眼珠子，依然笑：“这量还真是足呢……”虎子把筷子递到父亲手里，虎子的父亲开始吃起来。
　　吃了两口，虎子的父亲好像察觉到什么：“儿子，你怎么不吃？”虎子连忙嘟起嘴，发出咀嚼的声音，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我正吃呢，爹。香着呢，就跟你做的一样好吃……”
　　虎子的父亲笑起来，满嘴白白的面条几乎要喷出来。又吃了两口，虎子的爹开始在碗里摸索着挟，挟起来，一根面条，用筷子捻一捻，然后又放下，又开始挟，挟了好久，终于挟住一根肉丝，又用筷子使劲儿捻了捻，确信是肉丝，把筷子伸出去，对虎子说：“这玩意儿我咬不动，你吃……”筷子在空中停留了片刻，虎子站起来，伸出头去，张开嘴，把那根肉丝叨在嘴里，快乐地嚼着：“香，香呢……”
　　虎子的父亲哈哈笑起来：“还是跟你小时候一样馋，要不是爹眼瞎，咋也不能让我娃吃不上肉……”虎子父亲的白眼睛里开始湿润起来，亮晶晶的。
　　虎子在一旁抹了抹眼睛，然后笑：“爹，吃饭哩，说那干啥，我这不好好的么……等我不上学了，挣了钱就能买肉吃了，给爹好好吃一顿……”
　　“上，上学哩……”虎子的父亲慌忙摞下筷子，右手伸向空中，一挥一挥的，“不上学指望啥哩，学成了长了本事才好挣钱……”
　　虎子把筷子递到父亲手里：“爹，这不上着哩么，我毕了业就去打工，不会耽误上学的……”虎子的爹开始吃面，吃两口，依然在碗里挟来挟去，这次很快挟到一根肉丝，递给虎子，这次虎子没张嘴，拿筷子接过肉丝，停了一下，然后又把筷子伸到父亲跟前：“爹，我碗里肉丝更多呢，你吃，这个烂，咬得动……”虎子的爹就张开嘴，香香地嚼着肉丝，脸上的笑更灿烂起来……
　　我突然惶恐起来，不敢再看下去，回转身，若无其事地走进雅间，看着满桌丰盛的酒菜，眼前晃动的却是虎子和父亲桌上的两双筷子，还有那一碗肉丝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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