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雪

　　 绿雪
　　
　　 文·曹国魂
　　
　　他做了梦，整个村庄是绿的，他的羊也是绿着的，大冬天的，下着雪。
　　 他从梦中醒来的时候已经半晌午了，屋子里挤满了黑压压的人，他看见自己穿着崭新的衣服，大妹子做的布鞋或许有些小，挨着脚面的鞋口分明被剪了个大口子，白花花的棉絮漏了出来。
　　
　　 他是早上睡下的，依稀中他记得，老婆给他熬了一碗小米粥，黄嫩嫩的小米是老婆一筷子一筷子喂进他嘴里的，后来他就睡下了。他觉得很困，只想稍稍睡一会儿，后来他很快进入梦乡。先是见到了走路有些不便的父亲，接着是被汽车碾死的二弟，母亲没见到，可能是这个春天才去世的，没有多的念想。
　　
　　 他进入了一个绿色的世界，奶奶顶着绿色的头巾，那是奶奶活着的时候他答应要给奶奶买的。奶奶顶着绿色的头巾在磨坊里推着石碾子，小脚一颠一跛，娇小的影子晃晃荡荡，地上有一堆灰烬，走路不便的父亲就坐在哪儿抽着旱烟，脸色忧郁，就像上了锈的铜块，绿绿的。
　　
　　 他实际上睡了三天三夜，三天三夜他不知道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只有永远做不完的梦，一波一波的，冲击着，撞击着他。
　　
　　 冬天的日子很短暂，一转眼功夫就到了日偏西，他还是朦朦胧胧的，老婆搓着两只和面的手，眼泪簌簌地掉下来。四周都是村子里的人，他一眼就瞅见了她穿着草绿色的裤子，头上顶着墨绿色的围巾。
　　
　　 他朝着她笑了一下，她脸色很难看，他看得出来，那是一副刚刚哭泣过的脸。
　　
　　 他努力想张嘴说话，但每次都被强烈的咳嗽声压下去，屋里除了铁炉子上刺啦刺啦冒气的铝茶壶，村子里的人都默默看着他，期待他，或者说在期待中似乎保留着一丝让他苏醒过来的惊喜。儿子从外面进来，手里捏着一沓阴币，看见他儿子进来，屋子里的人们闪出一条道来。
　　
　　 儿子看着他浮肿的脸渐渐呈现出绯红的色彩，惊诧的看着父亲，手里的阴币不知怎么放才好，无所适从。儿子凑近他的耳边，简单的问候了几句。他含含糊糊，一会儿在漫漫的草原放牧着大群的牛羊，一会儿又在煤窑里铲煤，一会儿又在医院里，总之，他想说具体点儿，可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他只听见周边的人在说他神志不清了。
　　
　　 他是医院里的救护车送来的，救护车送来的人都是医院不要的人，都是判了“有期”的死人。救护车尽管没有呼啦啦的响声，可是村子里的人都来了，陆陆续续，手里有提一两斤红糖的，也有提一蓝子鸡蛋的，村子里的人习惯这样看望病人，无论病人能不能喝下去，都是邻居的眼目，大多数的时候，这些物品堆积在一起，病人走了，家里人又都送进附近的百货门市部，没多久，村子里又有人病了，三三两两又都提过来送给了另一家。
　　
　　 他的老婆打开一纸盒牛奶，插上吸管递到他嘴边，他三天三夜没有醒来，除了输进血管里的液体外，他什么也没有进食。在医院里，三天三夜，儿子和女儿围在一起，迷糊中他听见遥远的山歌缓缓流来，还有冰凉凉的露珠贴着他的嘴唇。山上的牦牛成群的冲下山来，这些黑牦牛、白牦牛就是草原上刮的风，把草原吹得醉汹汹的。他的牛羊就在草最茂盛的地方吃得津津有味。
　　
　　 他又听见哐当哐当的火车声，从甘肃开往山西。那一年，他老婆跟着山西的一个擀羊毛毡的山西人跑了。老婆是从岳父家跑的，他赖在岳父家要人，结果被小舅子痛打了一顿。眼看着一双儿女，他发誓要把老婆从山西找回来。他先是一纸状子把岳父一家告到法庭，在法律面前，岳父一家承认使了山西毡匠的钱，也把他老婆在山西具体的地址告诉给了法庭。
　　
　　 外面的雪真大，他听见雪的声音，沙沙的，像是老婆哭泣的声音。这声音把他从山西的火车上搡下来，他老婆低着头跟着在身后，绿茵茵的围巾，几个月下来，老婆瘦了，黑了。
　　
　　 他在医院躺了三天三夜，雪也下了三天三夜。这回他躺在医院里彻底放下了家里的一切，他最关心的羊群没有了他依旧咩咩的叫着，让他奇怪的是，在梦里，后院里那些羊群怎么都变成绿色的了，在雪地上，雪也变得绿绿的。
　　
　　 太阳快要下山了，下了三天三夜的雪终于停止了，一缕夕阳从门缝里挤进来，袅袅的，有些妩媚，他看见那个头顶绿围巾的女人笑盈盈的向他走来，像十年前的笑容，有些放荡。他又看见自家的女人哭泣着，手里牵着一对儿女，踉踉跄跄扑过来。
　　
　　 总之，从门里进来的人们，鞋底上带着的雪花，他都看见了是绿色的，绿绿的雪花，他的羊群可以在这儿放牧，吃饱了躺在他的身边，听他絮叨，或者他把他睨上几眼。
　　
　　 天色渐渐暗下来，屋子里的人群都又陆陆续续走了，除了铁炉子上的铝茶壶向外吐水，他想说，想把肚子里的好多热腾腾的话说出来，只可惜他没有力气，就像这个夜晚，只能靠灯光来展示生命，灯灭了，世界又会重新翻开一页。
　　
　　 当子村子里最后一家的灯亮着的时候，他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他的儿子在他的脸上盖了一张绿纸，嘴里填了一把白糖。绿色的纸张在灯光下泛着光，毛茸茸的，像春天刚刚出来的青草，他的羊群的嘴唇刚好能跟着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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