囿鸽

　　鸽子从蓝天盘旋飞过，哨音悦耳悠扬，飘落在村庄角角落落。我站在村口，目光越过林梢，朝鸽群飞去的方向极力观望，看它们的身影渐渐模糊，消隐于一张无形的网。
　　一些场景在脑海中浮现，清晰又模糊：我随爷爷去村外放羊，去姑奶家串亲戚，去几里外的集市赶集……种种行走并未缩短我与那张网之间的距离，我仍囿其中。
　　爷爷是一家之主，像一张无形网，将家人紧紧扣住。姑是爷爷唯一的亲生女儿，比父亲小。父亲是养子，在重男轻女养儿防老的传统观念影响下，不是亲生胜似亲生。母亲进门之后，亲庶之别、姑嫂之争、婆媳口角等等，这些极易激发的矛盾，在爷爷震慑下，竟然没有明显激化。
　　我佩服爷爷的手段。母亲说爷爷能一碗水端平。听父亲讲，爷爷脑子灵、脾气大，同族人都怵他；有一次因为母亲任性发飚，惹得爷爷动怒，扬言要父亲打死她自己来偿命，从此母亲再不敢守着爷爷犯浑。我听后莞尔，所谓一物降一物也。
　　鸽群又飞回来，旋过我家院子。院子不大，房屋和围墙围起一小片天空。夕阳的光辉越过院墙，洒在一株老榆树上，斑驳中透出安祥。
　　爷爷去世之后，奶奶和母亲之间的纷争日渐显露。对此我是怕的，好多次独自站在水塘边黯然神伤。黄绿色的水面下，鱼儿自由自在地吐着水泡，偶尔会激出一个个水花，波纹一圈一圈荡至岸边，被浓密的蒲草吞没。
　　语言的粗鄙和行为的丑陋幻化成一根根阴骘的刺，将人心戳戮，结局是两败俱伤：两个女人一人占据一铺炕，睡得天昏地暗；冷锅凉灶，摔碎的碗碴面目狰狞。我泪眼涟涟，孤苦无援。
　　此时，我特别想念爷爷，可怜父亲。
　　姑姑出嫁、爷爷去世之后，父亲成了当家人，奶奶视父亲、母亲是一伙的，扬言受欺侮，这成了一种攻击利器，屡屡奏效。
　　诉说这些并非我的本意，可是我却难以抑止自己的笔端。依照奶奶和母亲的处世哲学，胳膊折了在袖里，家丑不可外扬。这意味着抬杠属于家庭内部矛盾，它周期性地产生、消解、重复，像一只紧箍咒，将我牢牢控制。
　　夕阳西下，燕雀归巢。我羡慕那些鸽子，盼望有一天能飞出家门，飞向高远，发出快乐的声音。
　　母亲像是早就猜透了我的想法，埋头帮我整理行李，说快点离开这个破家吧，谁也不用想。那年秋天，我像一只初飞的幼鸽，飞离家乡，来到千里之外的海边小城。新鲜劲儿过后，独在异乡的不适感很快袭来。父亲随信寄来特意拍的家庭团圆照片，说家里人都好，让我照顾好自己。无眠的夜晚，奶奶和母亲的笑脸一次次在脑海中浮现。我一次次想像，她们会挂念我，谈起我，说起我在家时的种种，小时候如何淘气。在那一刻，她们的爱如出一辙惊人相似。我盼望着她们能在那一刻定格，可惜不能。
　　抬杠在我心里留下深刻阴影，我始终无法将其彻底剔除。那些眼光和语言像刀子、锥子，将朴实温暖的外衣一一戳破，直透肌理，让人流出泪来甚至于鲜血。这是一堂残忍的社会学实践课，我无处可逃。
　　后来我在城里安了家，有了自己的小窝，既经历了小窝内的纷争，也见识闻听了小窝之外发生的争斗，它们如黑夜的冰窟一般令人不寒而栗。在那些纷争面前，奶奶与母亲之间的抬杠简直不值一提。作为一个边缘人，我内心深处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寄人篱下的感觉。过年的鞭炮声中我虔跪下拜，给奶奶、父亲、母亲一一拜年，那一刻我清楚知晓，其实自己从未真正离开过老家，在她们面前，我依旧是个孩子。
　　自己有了孩子之后，我回老家的次数逐渐减少，也很少能看到飞翔的鸽子。它们像是彻底消失了，或是根本没有来过。
　　奶奶去世前整个像变了一个人，精神恍惚，极尽语言恶毒之能事骂尽身边照顾她的人，却从未骂过她的孙子、孙媳。母亲说是装疯卖傻；父亲说是常年用药毒坏了神经，老糊涂了。出殡那天，母亲竟然哭得比谁都痛；我以为，她终于解脱了：奶奶最后两年卧病在床，吃喝拉撒主要靠母亲侍候，受累最多，挨骂也最多最厉害。
　　奶奶为什么会选择那样一种方式和她的亲人们告别呢？更为奇怪的是，她竟然两次托梦给我，现实结果是坟地真的漏水了。这些成了永远解不开的谜团，我无法解析，却隐隐觉得，奶奶虽然去世了，却像是从来没有真正离开过家，她和爷爷以血缘和亲情为线，缀以那些纷争，早已织成一张牢固的网，与家人紧紧联系在一起，生死不离。
　　在同一时空，奶奶和母亲分别从各自的家族圈子中分离出来，以婚姻和缘份的方式相交于一个新的圈子，成为婆媳，尽人事，走步骤，包括那些纷争。
　　晨曦透亮，窗外传来熟悉的鸽哨声，依旧悦耳悠扬……
　　　 [ 本帖最后由 青衫子 于 2012-8-24 10:38 编辑 ] 鸽子, 蓝天, 亲生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