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我家那头老骡子（修改稿）

父亲和我家那头老骡子（修改稿）

地全分到了人家，剩下来该分牲口了。父亲狠下心在队长家连蹲了两天，队长说：“你啊，你———！”就答应把骡子分给我们和二叔家。骡子牵来了，拴在门口那棵大榆树下面。抱一捆青草，骡子一边吃草一边打量自己的新家。父亲蹲在旁边咪咪笑。笑完了，就站起来替骡子清理身上的老毛。一边梳一边还念念叨叨说着许多话，就像面对自己刚娶进家门的新媳妇。骡子呢，也不时停下来，折过头，舔舔父亲的身子，温顺的像一个乖巧的闺女。

村子里的王老三过来了，夸一句：“老哥，分到了好骡子！”父亲咪咪笑着回应：“好骡子！”就要人家屋里坐，拿着一毛二一盒的“双羊烟” 硬给人家手里递。吃了人家的口软，王老三就趁势再夸几句，父亲脸上笑出了花来，嘴里却谦虚着：“哪里，哪里？”

经父亲梳理打扮的骡子黝黑的鬃毛间泛着亮光，迈着不急不缓的步子，昂首挺胸的走了进来，铙套上的红缨一闪一闪的，脖子下的铃铛“叮当”响着。坐在院子里乘凉的我们被镇住了。骡子呢，用一双大而有神的眼睛嘲讽似的看着众人，就像一个高贵的公主看着一群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那时侯骡子两岁或者三岁，是人的话，还是咿呀学语的幼儿，但对牲口来说却正是花样年华。父亲笑着骂：“养你们还不如养一头牲口，两三岁的牲口就是个好劳力；你们十多岁了，还只知道围着父母要吃喝！”

青蛙还在池塘里唱着夏夜的进行曲，躺在黑夜怀里的星星还在眨呀眨呀的使坏，不肯闭上眼睛去睡觉。父亲一觉就醒来了，给骡子添了料，坐在炕头喝茶。听见骡子吃完了料，在圈里“咴咴”的叫着，就下地背着着犁铧，赶着骡子往山里赶。我那时还是一个学生，经常帮父亲做一些农活，比如父亲耕地，我负责把土坷垃打碎，或者把草根捡出来。我家陡地多，平地少，我看到父亲和骡子就像挂在山上的一幅画，父亲弓着腰，可着劲扶着犁把，骡子也弓着腰，可着劲拉着犁铧；常常是人喘着粗气，牲口也喘着粗气。这让我想起小学语文课本上那幅《伏尔加河上的纤夫》的油画。我觉得我们的家就是河道里那艘沉重的驳船，父亲和骡子就是拉着船缓步前行的纤夫。骡子和人都疲乏了，父亲就呵住骡子，骡子喘着粗气，看着没有耕的地，仿佛在说：“这样的日子何日是个尽头！”父亲呢，挥袖揩揩额头的汗，笑眯眯的说：“兄弟，加油，今天我给你最好的草料。”地耕罢了，解下套，骡子欢快的在冒着热气的地里打几个滚，就到地边去吃青草。父亲呢，整理好农具，歇口气，就到骡子够不着的地方，去给骡子找好吃的“口粮”。青草在骡子的口里欢快的叫着，在父亲的镰刀下欢快的叫着。午饭做好了，我们兄弟忙着端碗，母亲就骂：“你爸还没来呢，你们急什么？”我们就禁了手，看着冒着腾腾的热气饭馋嘴。父亲牵着骡子从山里下来了，站在门口大声喊我们的名字，我或者弟弟就走过榆树的阴影，牵着骡子去村口的池塘里饮水。骡子进家了，在圈里“咯喯咯喯”的嚼着草料。我们坐在厨房里，吃得大汗淋漓，吃完后躺到门口的树荫里去。父亲把骡子牵到树荫里来，解开大捆的青草，放到骡子的嘴边去。这是我们夏季里最惬意的时刻，比躺在夏威夷海边的男女还惬意。

太阳走过中天，榆树的浓荫泼到院子里来，越发惹人爱慕了。父亲解下骡子，吆喝着往粪堆旁边走。“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家里穷，没有钱买化肥，父亲很注意积攒农家肥，那粪堆就像小山似的往大长。站在粪堆下，父亲和骡子就像那个要移山的愚公，显得有点渺小。粪装好了，父亲就喊我们帮忙。我们手忙脚乱，把那一大袋东西架到骡子背上去。骡子打一个响鼻，直直身子，一声不恳，就朝山里走。那个“小山”呢，仅去了一个小豁口，像缺了门牙的黑孩子呆头呆脑的看着我们笑。

我们生病了，父亲像没事人一样，吼一句：“谁没有个头痛感冒，挺一挺就过去了！”骡子生病了，父亲从不说这句话。心急火燎地找大夫，人家在地里耕地，父亲夺过犁把：“给我看骡子，骡子好了，我替你耕！”大夫在骡子身旁忙前忙后，父亲拍着骡子的肩说：“兄弟，要挺住！”听的大夫都笑了。大夫走了，父亲蹲在骡子身旁，狠命的抽烟，好像烟和自己有八辈人的世仇。我们也只能小心翼翼，不敢说一句不顺耳的话，以免惹他大发雷霆。晚上父亲也睡不稳觉，不断往圈里走，回来了就坐在炕头抽烟，烟雾缭绕；呛得我们从梦中醒来，看到的是父亲黑乎乎的背影。

父亲当了一辈子的农民，却希望我们兄弟几个有出息，走出山里，到更远的地方去生活，所以一直很尽心的供我们读书，但哥哥的高考落榜却对父亲的打击很大。父亲决心教会我们各种农活。再耕地就不让我站在旁边当观众了，而是喊着我的名字，让我到犁沟里来。我喊着骡子，扶着犁把，却总划不出直直的犁沟来，父亲就直着嗓子在后面指挥；还耕不好，父亲就把因哥哥失败积攒下来的怨气发泄了出来，在后面骂：“十几岁了，还这个样子，吃屎也等不来一泡！”上地里耕地的老伯听见了，就喝住牲口，笑着对父亲说：“你听你骂的难听吗？人家二子是一个捉笔杆子的料，不捉你的犁把子也能吃饭！”父亲就害羞似的红了脸，对我态度好了一些。歇息了，父亲擦着犁上的土，笑着说：“捉笔杆子容易，还是犁把子容易？”我瞪着眼看着父亲。父亲就笑了，说：“老大不行了，就等着看你的了！”也许是怨气发泄了一些，父亲心情好多了，就给我讲自己的故事。说他小时候特别爱读书，是公学，连学费都不要的，只要钻进去就可以读书，但他每次去了学堂，都被我爷爷拿着鞭子，赶了出来。我听得一愣一愣的，却体会出了父亲的心情。

那年我初中毕业考上了外地的一所中专学校，录取通知书来的时候，父亲还在地里耕地。母亲去山里喊父亲。父亲急急的解了牲口就回来了。拿着那张通知单就让我念。念完了，父亲摸摸我的头，拍拍身旁的骡子说：“来，骑上骡子，爸把你领到村子里夸一圈！”母亲骂了句“神经病”，自己也笑了。
　　后来，我在外上学、工作，每次写信回家，问候完父亲母亲和家里其他情况，总不忘提一下骡子。我总觉得骡子是我们家里除了父母和我们兄弟姐妹之外的另外一个人。夜里梦见山村，总会有骡子的身影。

有一年回家，父亲哀叹地说，骡子老了！我发现骡子再也没有昔日的灵气，步伐缓慢了，眼神浑浊了， 老毛还留在身上。我赶着它去耕地，骡子已没有当年的灵光了，走一步歇三步。我急，拿起鞭子吓它，它摆摆头，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我丢下鞭子，它回头看了看我，眼角有泪珠在大颗大颗的流。

哥哥说：“骡子该换换了。”但父亲不同意。父亲说：“另外买进一头牲口可以，但这匹骡子却无论如何都不能卖出去，它陪伴我们几十年，就让它终老在这个院子里吧，人不能昧良心！”
　 [ 本帖最后由 大雪飞扬 于 2009-2-16 15:30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