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从一棵树上看到一生

　　那棵树究竟有多少岁，经历过多少风风风雨雨的吹打，我不清楚，也不需要清楚。那是它自己的事情。我只是旁边的一个默默的观察者，一个曾经见证过它成长现在也在见证它渐渐老去的与它有一点点联系的人。 　　树离我家不远，走路一分钟就能到。站在我家的屋顶上，我能清晰看到它的头顶，数清它有几根树桠。这么近的距离，我当然乐意亲近它，与它度过一段快乐难忘的生活。我经常端个碗来到它脚下。我坐在一块不大的石头上，一边吃饭一边看眼前的田野。如果吹来一阵温柔的风，会有几片叶子从我眼前旋转着落下，最后停在我脚下。如又吹来一阵风，叶子飞起来，飘向远方或落在离我不远的水沟里。这些是我亲眼看到的。 　　村前是一块宽阔的田地，里面种满了庄稼。坐在树底下的我的眼睛望着前方，嘴里的饭没吞进肚子里，而是含在嘴里。饭很甜很香，像母亲的乳汁，一碗饭我往往要吃上半天。母亲站在厨房的角落处在喊我，她大声喊，怎么吃了那么久呀，真的是打摆子呀。再不吃我就锁门了。我转身看到双手叉腰的母亲，我站起来，赶紧趴碗里的饭。饭早凉了，也硬了，我吃了几口，把嘴塞得满满的。这时村里的名奇从远处走来，看到我嘴里的饭笑着说，你在吃什么呀，吃的是屎吗。他说完哈哈大笑起来。我不理他，一边往家里跑一边咀嚼嘴里的饭。到家了，嘴里的饭也差不多吃完了。母亲说，下次吃饭再也不能去外面了，天天跟那棵树在一起，它是你什么人呀，再去以后你晚上跟它睡在一起得了。一棵树有什么好看的，都快死的树了，比村里的阿美还老。阿美有九十多岁了，天天坐在门槛边看着过往的人群，不时呵呵笑起来。不知道为什么笑。可能是傻笑。这么说来那棵树有一百多岁了。树的命真硬呀，比人的命还硬。我看了母亲一眼，我说我就喜欢坐在那里，我喜欢看村前的田野，喜欢吹风喜欢坐在那块不大的石头上。母亲不说话，把手中的碗筷弄得叮当响以表示对我的不满。我走出厨房门。我又来到了那棵树底下。 　　我抬头看看树，树真高，起码有三十四米高吧。与树相比，我家的房子太渺小了。树真粗，要三四个人才能抱住。我在想，一个小小的树怎么就长成了那么大呢。它的营养从哪来的，是吃土长大的吗。我想着这些奇怪的问题，希望从中找出一些有趣的答案来。但终究没找到合适的答案。一些东西是不需要答案的。如一棵树的成长。那是自然现象。 　　除了我喜欢坐在那棵树下外，村里跟我一般大的小孩和老人也喜欢。他们吃完早饭好象约好了来到树底下。我们小孩围着树玩耍。我们真是高兴，不时从嘴里飘出几声幼稚的笑声。我们跑累了，汉都冒出来了。我们坐在树底下。这时老人就笑我们，说你们这些小孩就喜欢玩，长大了可不能这样玩，大了要好好读书。这时他就给我们讲故事，很早很早以前的故事。讲的最多的是三个和尚的故事。一个和尚有水喝，两个和尚挑水喝，三个和尚没水喝。我们都听腻了，天天给我们讲，都能背下来了。我们叫他换几个好听点的，新鲜点的。于是他就跟我们讲村庄的故事，前前后后的人物。从他的故事里我们知道了村里哪个老人以前最有出息，当了什么大官，知道了哪个男人跟哪家的女人偷情，最后被当众抓住了被人打烂了脸，最后那个女人离开了村庄，去了没人知道的地方，至今没回来过。现在再回忆起这些故事来，还能清晰记起，像黑白电影一样从我眼前飘过。我似乎看到了那个坐在地上昂着头听故事的我。这些故事让我好几个晚上没睡着。我在一遍遍回忆，一次次重复。我希望从故事中找到与我有关的故事来。可找不到，那时的我还小，故事还没发生在我身上。一个人的故事是慢慢积累起来的，当一个人老了，他的故事是最多的。像村里那些老人，满身都是故事，而且是很有趣很耐读也很难忘记的故事。 　　一棵树不仅仅是一棵树，就像一个人不是以个体存在的一样，总要跟身边的东西发生点关系。树也一样，每到夏天，农忙时节，树下总充满了笑声和快乐，还有汗味泥土味，全是生活的味道。每天上午十一点左右，各家到外面干活的人陆续回来了，挑担子的挑担子，担子一路上唱着歌，不挑担子就帮父亲拉土车。土车上装了五包谷子，几百斤，轮子都压扁了。父亲在后面推，儿子在前面拉，父亲两手推着土车喊一二三加油，前面的儿子把腰弯得跟地面贴在一起，两手抓着绳子，把全身的力气全使出来一步步艰难爬上坡。终于爬上了坡，抬起头来吸口气，全身轻松了许多。来到树下，父亲叫儿子停下来歇息，说不急着回去，反正饭母亲已经做好了，只等回去洗把手吃就是。一阵凉风吹来，树叶哗啦啦响起，好象一曲动听悦耳的歌，好象缓缓的流水声，风吹凉了劳动人民的心，吹开了大家的心情，大家的心像一扇门一样经风一吹就打开了。几个人围在一起，有的坐在地上，有的坐在自家的扁担上，有的半蹲着，大家有说有笑，聊最近发生的趣事，聊今天的收成，一亩地能打多少谷子，聊各家的孩子在外面的生活情况。如果哪家的孩子在外赚钱了，每个月寄一千回来，大家当然露出羡慕的眼光，都说，你这一辈子好过了，再也不用愁了，不用在地里爬生活了，可端杯在天天坐在树底下看风景了。如果哪家的孩子一年了还没寄分钱回来，他的父亲就会生气的说，这个粪箕，一年了也没看到他一分钱，钱都到哪里去了，还不如在家种地呢。说完低下头，心中满是不快。哪个父母亲碰到这样的情况都会不高兴的。但过不了一分钟，又有说有笑了，树底下飘满了快乐，快乐在每个人身边萦绕。快乐是因为树的存在而存在的，没树，快乐只会匆匆从身边流失。 　　站在树底下，看着粗糙的树皮和树皮里的灰尘，有时我会有如此奇怪的想法，一棵树就是一个人，一个人跟一棵树一样。一个人从呱呱落地，用天真懵懂的眼光打量身边的一切，经过疯狂玩耍的童年、背着书包迎着太阳上学的少年、背负家庭和事业的青年，再到拄个拐杖每天看日出日落的老年。岁月从手指间一点点流失，头发由黑变白，脸也越活越粗糙，最后竟生出一道道深刻的皱纹来，就像树皮一样，人的骨头也越活越脆，用点力就断了。一棵树也是如此，从破土看着浩瀚的世界，再一点点长大，躯干一点点粗壮，最后竟然几个人也抱不住。还有树叶，绿了又黄了，落了又长了，经历了四季轮回，看着白天醒来，又看着黑夜一点点睡去。这一切　　的一切跟人的命运那么的相似。好多次我恍惚觉得，我们的前世是一棵树，甚至就是村前那棵树。看着那棵树，我仿佛看到了我的一生的起起落落。 　　现在村前那棵树老了，叶子一点点脱落，中心也开始空了。但它依然挺立在那里，它要看着村庄一点点成长起来，看着里面的每个人成长然后离开。看着它，我就看到村里那些坚强而又善良的老人，村里的老人，他们到死都没离开过村庄。他们要一辈子守住村庄，守住村庄的魂。现在村里的年轻人都到外面生活去了，如果他们再走，村庄就成了空村了，村庄不消一刻就要倒塌。他们不想陪伴了他们一辈子的村庄突然就没了，他们不想看到祖宗留给他们的村庄败在他们手上。他们不想。其实我也不想。在外面，每次走过一些地方，看到一些人，经历一些事，感受一些心情，我会突然想起村庄来，那里的人和物。尽管我的肉体在外面漂泊，从一个陌生的城市到另一个陌生的城市，但我清晰知道，我的根，我的魂还是在村庄的，像那棵树一样，一直陪伴着村庄成长，看着那里发生的一切，感受那里每天的气息，早上看着村里人一个个到田地里干活，晚上等待他们回家，等待最后一个人的脚步走进家门。我希望，我成为一棵树，最好是村前那棵树，每天看着我的父母，看着每栋房子，看着巴掌大的村庄，过完我的一生。这样的一生其实是很有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