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喜无痕

　　　　　　　　　　　　　　　　悲喜无痕 　　　　　　　　　　　　　　　　文/叶桢

　　三年前，你看红楼，看三国，晚上熬一盏灯，早上色倦神驰。你的妻怪你费电，又嫌你扰了她休息，喋喋不休着你的罪过，出来进去的没好气。你总是笑笑，不置一声。你的小女儿不懂，问你晚晚不睡抱那么本厚书做什么？你又笑，抚着女儿细细的羊角辫，说：过两年，等你能看书了，你就知道了。 　　三年过去了，小女儿已15岁，能一目十行看些书了，然而，你却去了。

　　15岁的女孩几天前来在我家。小小年纪，说话行事偏偏一副成人样子。做事敷衍潦草漫不经心，好似早已经历过千遍万遍。渴望绝对的自由和空间，又很容易的就灰了心，灰心却又是断断续续的。懒散中透着不谙世事的懵懂，狂妄中掺着单刀直入的无畏。有好玩好笑的事会嘎嘎嘎大笑起来，鸡飞狗跳的，拙朴嘎直，有一股子的生气。到底还是年幼。 　　女孩看完了格林童话、民间故事，也看红楼，看三国。因为看不太懂，所以看的飞快，半天就翻完一本。问她喜欢谁？她说：刘姥姥。问她为什么喜欢？说：她多好玩！问她最不喜欢谁？她说：诸葛亮。这又是为什么？她说：诸葛亮怎么能死呢？ 　　女孩说着说着想起什么来，她笑，她说，以前，我爸爸最爱看三国了，每天晚上都看。一天晚上，哎呀，可把我们吓死了！你猜？哈！他睡着睡着大声喊起来，他说：“诸葛亮怎么能死呢？！诸葛亮怎么能死呢？！”嗨呀呀，把我们都吵醒了！吓死人了啦！哈哈哈…… 　　她大笑起来，笑得痛快而心无旁骛。我听着她说，想着那时情形，也笑了。我只笑了一下，就笑不起来了。我想起了那个人。我很想问她一句：你还想起你爸爸吗？但我看看她痛快又单纯的笑脸，我没有问。 　　那个在三年前把她们从睡梦中吵醒的人，已离开我们两年了。现在，半夜醒来不会再看到那盏孤灯微亮，也永不再会有什么突如其来的荒唐言语打扰他人的酣眠。而事实上，自从那个人辞世，一切都支离破碎，家，亦已不再成为家了。

　　来过，走过，爱过，恨过，总该留有一些印迹吧。然而，然而，痕迹又在哪里呢？风还在吹，四季回旋，鸟飞过，云开雾又散，露水从草尖划向泥土，浸一点暗暗圆圆的晕，又干掉了，无声，无迹……一切，仍同去年，仍如昨日。曾经的痕迹，在哪里呢？ 　　痕迹，一个人的痕迹，或许只是个精神游弋的过程吧。当生命终结，如天空的震雷绝响，一纸烟火，崩催离稀，那点点灰烬，只照亮一点点短暂浅薄的离程。从此，归去，从此，湮灭，从此，莫牵连，莫挂念。 　　多少的悲，多少的喜，在心中反复流连，走一步，退一步，进退一样的艰辛。看到的，看不到的，得到的，得不到的，总在眼前身后纠缠，一些细节，误人误己，穷山水寻你，不敢辜负。
累吗？苦吗？悔吗？恨吗？ 　　可是，没有人能改变自己的选择，也没有人能以一种绝对正确的方式问询自己的未来，幽深天路，迷离漫长，要用脚去丈量，用心去巡视，观莲花开尽，听落叶私语，默然前行，全凭你一念之善。

　　那个长我七岁的人，那个总一脸笑意的人，默默的，不多说话，像泥土一样沉厚实在，也像泥土一样朴拙憨直。终日静静的，做自己的事，孝敬父母，关爱幼子，不知索取，不会争执，就那么静默寡言，一步一步走脚下的路，直到把路走尽，一寸寸，走到生命的尽头。

　　脚印呢？我忽然发现，他竟没有留下一个深深的、鲜明的足迹以供后辈人铭记和感念。今日，这15岁的女孩，因偶记起一句曾扰人清梦的痴话，那人的影子才绰约缥缈地在尘事中幽幽封现，那么，再过得一年两载，童心渐竭，那影子，是否连一次飘渺的浮现都不再可得？ 　　生和死，原来都是漫漫长途，一样的游历，一样的抽离，一样的单薄，一样的惊悚。

　　那一年的秋，一个周末，我从学校回来，母亲煮了刚摘下来的嫩花生，热腾腾地端上来，空气里透着诱人的香。我吃了一些，把更多一些放在你房里书桌上，再用一张报纸盖上。我知道，你今天也会回家来了。 　　果然，天擦黑的时候你从学校回来了。一进门，你说，好香！我说，妈妈煮花生给我吃的！你问好吃吗？我说：特好吃！不过，－－我刚好吃完！ 　　“唉，”你笑着摇下头，取下书包放回自己屋里去，我一步一跟。你马上就发现了。你笑了，很开心。我也笑了，也很开心。 　　有个哥哥好吧？ 　　有个妹妹更好吧？ 　　……
　　幸福和光明在哪里？人人都会说在自己手里。通往幸福和光明的路在哪里？人人又都会说就在我们脚下。这也许是对的。 　　但是我竟要质疑。 　　如果在自己手里，自己应该能感受得到？如果在自己脚下，一些关卡，就应该轻松闯过？而为什么，人就像蚕，用自己吐的丝一道道缚住自己，破茧而出化蛹成蝶固然也美丽也奇特，但那一番蜕变化异，几人能坚守到最后一刻？光明，那来自破茧之处的一点微光，如人心警事，觉悟，觉悟，看不到的翅膀，始终摇乱在内心深处。

　　那一个五月，我是十三岁还是十二岁？我们在麦田里忙活。天阴着，很闷，像要下雨了。麦田密不透风，像金黄发亮的布匹，厚厚的，长长的。一镰刀一镰刀地割，一耙一耙地拢，一穗一穗地拾，一抱一抱地捆，最后一车一车地拉送到打麦场上。大家手忙脚乱着，顾不上说一句话。衣服全溻湿了，面容也不清不楚。一年之莳，只争朝夕。 　　太阳却出来了，天转晴了，虽晒又热，但总算放了心，心里可真高兴！忙完一个地块，父亲说，先吃饭吧。 　　油条，水。 　　累，热，油条又干巴巴的，嚼半天，咽不下。你吃的却很香，还就手拔下一根小葱，绕在油条上当青菜，靠在麦垛上，样子很惬意。我百思不解，这么难吃，你怎么能吃得下、还津津有味呢？
难道，你早知道了，生命本身就是一道符咒，争不得抢不得，各人只可得各人的一杯羹？不管多难多苦多难咽，该的，就领，注定的，就接受？而不置一词？ 　　不分辨，不要求，无言地接受，默默地承受，生命，在你，可是一记重压？

　　前两年春晚上演过一支舞《千手观音》，很受观众欢迎。领舞邰丽华，一直是低眉俯眼，略嫌悲慈，显出佛家的端庄祥和、平悦宁静。佛注定是要受苦的。 　　但佛并不以为苦。佛经有云：“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求菩提，恰如觅兔角。”它的最后的目的也是在于“化人间为庄严净土，变地狱为极乐世界。”那么，接受苦难吧！让“悲”和“智”交互运用，相辅相成，直到彻底、圆满。 　　走过春夏秋冬，四十载光阴历程，原来，你有你自己的佛心。

　　长长的村巷，坐满纳凉聊天的老人。母亲也在其中。你骑车经过，到母亲身前总会“吱”一声停下。“吃了？歇着呢？”总这样问候。跟母亲说上几句话，你再走去做自己的事情。村人们都说这孩子可真懂礼！说得母亲满心自豪，昏花老眼里满是笑意。
知礼守礼，尊长爱幼，你是多少长者心中儿孙辈的楷模。
如今，母亲不再常去街头闲坐，是否，那一阵阵车铃声，带给她太多关于你的回忆？

　　你走了。走得如此伤感，如此突然。你走后，你的妻嫁了，留下两个小女儿。如今，两个女孩长大了些，终日沉默着，小小的她们，心事让人难猜。

　　大些的女孩辍学了，打了一年零工，学会了上网聊天，学会了交男朋友，学会了撒谎，也学会了打架、喝酒、抽烟。现在，她在我这儿，我却不知道怎么说教她，面对她似懂非懂的目光，一切语言，都是那么无力单薄，面对她，我发现自己是这样无能和笨拙。
小些的女孩9月里要上初一。她也迷上了网络，经常会“失踪”。她会把上学当个幌子，然后，走她姐姐的路？ 　　原来一个人是多么重要！你知道吗，你虽沉默不多言，却能改变这么多人的命运和生活轨迹。如果你知道，你会发出怎样的感想？你以前总觉得自己失败，一事无事，很看轻自己，现在你会知道，有这么多人爱着你，你其实有多重要。不管你如何评价自己，你，在很多人心里，都是不可替代、是唯一的重量。 　　如果你知道，也许，可会有一丝欣慰吗？

　　考学失利，是你第一个不如意；娶妻不淑，是第二个不如意；事业无成；家事不举；……你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失败的人。你沉默着，过着一般村人的单调生活。但我知道你心里是不甘的。你有知识，有才华，曾经心比天高的你，怎么能承认自己的平庸，甘心过这样一种黯淡生活？ 　　你是在逃避，还是要放弃？我知道，你心里是很苦的，如果你是一只鸟，你早高飞了，如果你是一条鱼，你早远游了，如果你是一块石，也许你会选择化了吧？但你只是一粒泥土，你只好安于沉默，安于贫瘠，在阳光暴晒下裂成一股烟尘，遥遥期待春雨的讯息。 　　我不知怎样安慰你。我也不敢去安慰你。我只能远远、悄悄地注视你，我的祝福因你远航，不知归期。 　　却不知，竟没有归期。

　　两年前的那个春二月，风还很冷，天还很寒，有人家拆房重建，你要去帮忙。 　　你很早的时候就去了。那家的老人年纪大，孩子不在身边，你帮着张落工具和拆房步骤。 　　那天刮着很大的风，北风，天出奇的冷。你找来麻绳、木杠、斧头等物，还在开始干活之前给众人每人上了一颗纸烟。大家说笑着，恭维着老汉要辞旧迎新了，也夸奖着你一片古道热肠。说说笑笑间，大家分头站在各自的位置上，你大喊一声，一二三，开始！大家同时用力，墙，一点一点，开始动摇了。然而很大很大的风忽然刮过，你们忽然感到了通体的寒冷。突然就有围观的人惊叫起来：哎呀不好，墙要倒了！－－ 　　墙，就倒了。轰然匝地，狼烟四起，遮蔽了整个春二月的天空－－烟尘散尽，四条活生生的生命，与烟尘同路，从此，消逝。
你也在其中，我的哥哥。

　　春华秋实，而你，只拥有一个名。如今，那孤零的坟茔上已芳草萋萋，面对这一片郁郁青翠，我看不懂“生命”这大题目的真实含义和本来面目。 　　时光不可以穷尽，时光更不可以流转，当你既去，你到底有拥过什么？当我仍在，我究竟又追寻些什么？在红尘里行路，连烙印也是自封的，只要我真实且真诚地生存过，只要我无悔曾经的泥泞和暗夜。 　　你既已去，就请去的轻松，愿幸福和快乐是你的一对翅膀，从此，要纵情飞翔。

　　生命有爱才有重量。在最后一刻，我们都会含泪，向父母，向亲人，向生命，向过往，郑重至谢，感恩莫名，哪怕－－ 　　哪怕我不曾珍惜和笑， 　　哪怕我茫然不知觉醒， 　　哪怕我曾拒绝寻找， 　　哪怕我一再错肩， 　　哪怕我曾离开， 　　哪怕， 　　哪怕我轻似白羽，悲喜亦无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