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答答的麻花辫儿
2020-09-24叙事散文宋长征
秋后的田野一派萧瑟,一个人影也无。那么多的庄稼一转眼变成粮食,挂在山墙上,装进围囤里。这让人的心里有了着落。所谓的农闲也便真正开始。从种上冬小麦的那一刻起,人就仿佛懒成了墙上的一幅老画儿,心甘情愿蒙受着尘埃,不怨再想一些杂七杂八的事儿。人闲
秋后的田野一派萧瑟,一个人影也无。那么多的庄稼一转眼变成粮食,挂在山墙上,装进围囤里。这让人的心里有了着落。所谓的农闲也便真正开始。从种上冬小麦的那一刻起,人就仿佛懒成了墙上的一幅老画儿,心甘情愿蒙受着尘埃,不怨再想一些杂七杂八的事儿。 人闲了,集市上便比往常热闹了许多,有外地来的小贩,把毛衣毛裤往当街一摆,秃噜着舌头说是草原上来的真正羊毛衫羊毛裤。有人就笑,那么远的地儿把羊群赶过来,薅了羊毛,织成毛衣毛裤得多麻烦。摸一摸,硬戳戳的直扎手,相信穿在身上也不比老棉衣棉裤更得劲,于是讪讪地走开。有的人贪图便宜,家里的棉花舍不得做成棉衣,要换几个过日子的小钱,免不了一买好几身,一家人穿出来,仿佛一群毛茸茸的怪物在大街上出现。身边有跟着小孩子的,熟人过来打趣:“哟嗬,愣头小子长成人了,哪天姨帮你找个小媳妇儿。”半大小子半羞不羞地躲开,刚脱离了娘的管教,又换成一个年岁相当的小女子,想想着实也没多大好处。于是悻悻。 媒婆子是闲不住的,集市上唱大戏,媒婆子往往不是什么好角色。一边脸上画了只白得像一坨鸟屎的小雀,一边脸上沾了一个大痦子。一双大脚,噼里啪啦,在戏台子上乱跑乱颠,一看就是老爷们假扮的丑角。王婆子嘬一口烟,问李婆子有没有好人家的好女子,这边也是老实娃儿,爹在大队当支书。娃儿刚十五六,正在窑头中学读初中。闲倒是不闲,在乡下好像没什么人能比得过媒婆子吃香。远远看见踮着脚扭着腰过来,主人家必一手递烟,一边亲热地迎了上去。杀一只鸡,宰一只鸭,放在柜子里不舍得喝的陈年老酒,一顿好吃好喝,把个媒婆子的脸上喝得差点开出狗尾巴花来。一说话,乱颤。娃儿们不懂,所谓的男女情事大都从聊斋志异里看来。一个书生临窗苦读,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子忽在窗前出现,不说话,只是面若春风地笑。那笑就像痒了人的心窝子。事情大抵到此也就罢了,从书里走出梦里走出再看看眼下,仿佛都是蒲老头的一厢情愿的善良表达。再者就是生理课,讲到至关重要的章节,女生理老师一般都会说这节课大家预习一下,后面便不了了之。有时候还不如媒婆子,东拉西扯说的人脸红耳热。 “唔!叫姨。”爹递了个眼神,示意行动笨拙的后生端茶递水。后生脸木木的,看着满眼期待的媒婆子,手脚有些不自然起来。“喝水!”硬邦邦丢下一句话,差点让人喷出水来。“那女子啊——人生得俊俏不说,女红又好,爹娘兄嫂的衣服鞋子拾掇的有模有样,和供销社卖得分毫不差。那女子家说了,啥也不图,就图个老门旧家,憨厚娃儿。”媒婆子口水四溅掌握了绝大多数话语权,把一个未曾谋面的女子形象描摹得越来越清晰。这边爹娘心里更是像灌了蜜水,美滋滋的,待晚上寂静无人时肯定点燃一柱高香,祭拜先祖显灵,为添继香火尽了责任。那边,懵懂的后生心里也便住进一个活泼泼的小女子,扎两根乌黑的麻花辫儿,穿一身碎花连衣裙,说不定一笑脸上还能出来俩酒窝,那酒窝子里汪了颤颤的两汪蜜水似的东西。 第一次相见被称为“远见”。可不是么,原本不相识的两个人偏偏给多事的媒婆子硬充月下老联缀在一起。地点,肯定是在集市上,这样做有三个好处: 一 你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你,自有点眼的人藏在身后,说那个穿连衣裙的就是要说的女子,那个穿西裤打领带的就是要说的男娃儿。这样做两面都不觉得尴尬。 二 人来人往,谁会注意到有这么两帮人呢?你装作买你的东西,我装作在集市上闲逛,就这么一转身,一闪眼便完成了“远见”的仪式。 三 若是男女双方有一方不满意,最后一家人商议时,说男孩走路时脚有点跛,女子的眼袋过大,也便月白风清地一拍两散,并不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 到底是生壳子,后生被家里人从教室里拽了出来,一路上低着头像个罪人。想想觉得有多么滑稽啊,衣服和领带是借东庄大表哥的,有些大,框框荡荡,人就像个衣服架子。脚上的皮鞋是借邻居大生的,说是正宗军靴,穿在脚上腿肚子像灌了铅,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其实谁知道那个躲在人群后面的女子的状况呢,碎花的连衣裙到底是不是自家的财产。等结了婚生了娃儿,两个人一说起来,还能笑到捂着肚子。怨谁呢?那样的年月人能填饱肚皮已经不错了,哪里还有那么多闲钱置办衣着。再说,“远见”之后,说不定还得回到安静的学生时代,西装领带和皮鞋在校园里会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赶集的人还在照常赶集,鲜红的柿子,秋后打蔫了的辣椒茄子点缀着枯燥的集市。一阵风吹来,尘土漫天飞舞,却依然不能打消人们赶闲集的好兴致。 说着说着秋霜下了,说着说着一茬茬的后生长大成人。八月十五认亲家,这就算将结婚大事摆在了议事日程。 “他叔,不成就让孩子们把婚事办了吧,你看我们家也不缺劳力,孩子过门也不会受累。娃儿他娘说老就老了,一辈子不管两辈人的事儿,趁身子骨还硬朗也能帮忙带带孩子。” 女方家这时大多会显得矜持些,并不说透,不说同意不同意,只是意味深长地点头应承:“嗯,嗯,我们回家再合计下,女子嘛,总是过不够在娘家的日子,可以由着性子东家姐姐西家妹妹玩玩闹闹。”
事情说到了这里,大略已经八九不离十,任由媒婆子从中撺掇,不消几日,便订好了良辰吉日,洞房花烛。
眼看再好的事情也许会有波折,风平浪静的湖水之下说不定早就暗流汹涌。九十年代的乡间能看见的小车也就是绿皮吉普,像是一只灰绿色的兔子拉着警报,一下窜进了歇马庄村后的那条河畔。 已近冬日,一指多厚的冰面上破了一个容下人的大窟窿。一群人沿着河面奔跑,呼喊,哭号。偶尔,能看见棉袄的火焰在冰面下燃烧,直至那火焰渐渐熄灭,没有了温度。另一群人围在麦田里,着急地呼喊,喊一个人的名字,快快苏醒。原来,当年说亲的年轻后生乳臭未干,就稀里糊涂被人牵着在集市上“远见”。女子一直在等,最后一家人敲定,学业可以继续,但一定要考师范,毕业了好就近找一所学校教书。当然,依后生的学习成绩有最大可能考上一所更好的学校,选择一门更好的职业。由此两家发生了分歧。冬日的田野萧杀而空旷,一团火焰的激情燃烧并不能改变季节的温度。女子和后生沿着河岸行走,在最终协商无果时果断掏出一把剪刀,狠狠刺向后生的腹部。躺倒的后生此时还紧紧握着那把扎向心灵深处的剪刀。血,汩汩流出,瞬间为冬日的寒冷凝结。结局是跳河的女子再没能苏醒过来,治愈了肉体伤痛的后生从此远走高飞,去了很远的南方,学习,工作,生活。 冬日,淳朴的乡村也并非没有爱情的僭越者。一场戏在乡剧院大礼堂上演,趁着夜色,年轻的后生和女子相约一起到礼堂里听戏。风流倜傥的唐伯虎在舞台上对秋香秋波暗送,河南来的豫剧名角两只手龙飞凤舞,很快就画出一幅鲜艳生动的铁树红梅。彼此钟情的两个人坐在台下,仿佛黑暗中有一块吸引彼此的磁铁,愈吸愈近,甚至能听见对方砰砰的心跳。手和手,潮腻地握在一起,肩和肩紧紧靠在一起,心和心相约天荒地老永不变心,却在明天的集市上制造出一个不大不小的轰动事件。后生家在集市上,即便如何向父母描述对方的好,也坚决没征得同意这看似门不当户不对的亲事。按集市上的眼光来说,如此聪慧的女子只能往高处走,过城市人的生活,最次也得嫁到附近的小县城。闻讯赶来的二姨唾沫横飞怨姐姐和姐夫没有家教,没关好自己家的女子。刚巧,后生的家人在集市的一角卖萝卜大葱被逮了个正着,一通打,一通骂,一个集市上的人站在瑟瑟的寒风中看这生猛的人间喜剧。谑笑的,沉默的,起劲的,买东西的,卖东西的,在一旁打着口哨起哄的,就是无人出面上来劝架。 流过去的流水一去不返,流过去的时间甚至没打一声招呼就已经改变了很多事物。如今很少能在集市上看见媒婆子的踪影,那极具代表性的抽烟的婆娘大都已经作古。有人说好,成全了人间多少好姻缘,即便是黄泉路上也会有人端茶递烟。有人说不好,一张嘴口吐莲花的嘴巴不知颠倒了多少黑白是非,穷的说成富的,丑的说成俊俏,单等两下日后产生了隔阂劳燕分飞,一口屎盆子全倾倒在多嘴多舌的媒婆子身上。 但集市仍然是集市,卖胡辣汤的嗓子一喊依旧响亮,能喊进每个赶集人的耳朵眼里。打铁的换成了经营铝合金门窗,刺刺啦啦的切割声让人脊背发凉,生意却比当年的炉火还旺。 人群中,闪过一个扎麻花辫儿的姑娘,水汪汪的眼睛,羞答答的脸上飞起一片灿烂的云霞。莫非,一个旧年的女子正穿着碎花的连衣裙“远见”?不远处,一个怯怯的后生,掌心生汗,搓了又搓,找不到放手的地方。
祝福这个人间,花好月圆。 [ 本帖最后由 宋长征 于 2012-7-12 13:18 编辑 ]
很赞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