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打工者手记
2022-01-11抒情散文堂珂
文/堂珂告密者昨天刚刚说过的话,那些憋闷在心里的不快,还没有被风晾干,就已经被老板记录在案。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作为新时代的员工也应该这样,别在背后说风凉话,把时间和精力用在工作上。接受完老板严厉的善意批评,众人都纳闷,你瞅瞅我,我瞅瞅……
文/堂珂
告密者
昨天刚刚说过的话,那些憋闷在心里的不快,还没有被风晾干,就已经被老板记录在案。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作为新时代的员工也应该这样,别在背后说风凉话,把时间和精力用在工作上。接受完老板严厉的善意批评,众人都纳闷,你瞅瞅我,我瞅瞅你,满腹的狐疑。纷纷说都是些打工的,平时都相处得挺好的,哥们长姐们短嘘寒问暖的,怎么背后净做些卑鄙无耻的事呢?
可能是装着窃听器吧,你别忘了老板就是干这个的。秋月眨巴着一双好看的大眼,突然压低声音提示着。这个看上去像个高中生的女孩其实已经23岁。她的声音却像一个中年妇女,沉稳,老练,有些沙哑,二者很难对上号。因为排版老是出错,老板尖利的话犹如一把铁锥,多次当众翘开她柔软的壳,让一粒粒珍珠蹦跳而出。老板每每喝斥她时,办公室的空气都停止了流动,只 有老板的话剃须刀一样于空中井然有序地飞舞。我们一边埋头干自己的事,一边替她着急,她的眼泪弄得我们四人的心酸酸的,惶惶的,怵怵的。也许下一个就是自己。 不大可能?犯得着吗?有那个必要吗? 那可是犯法的,老板身为央视记者不会不知道。 我觉得咱们都挺敬业的,好不容易找个工作,谁不好好干呀! 当这些激愤的文字从彼此的嘴里流出来时,还是小得如蚊子哼哼。大家伙一边哼哼一边瞅。瞅桌子底下,瞅椅子底下,瞅空调,瞅墙上挂着的钟表,瞅饮水机背后。瞅了一通也没什么新发现。 隔了几天,发行部的张姐过来,说真是奇了怪了,我们说句什么话,老板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以前光辉(老板的同学)经常过去,我们有时对他发发牢骚,许是他告诉了老板,可是现在他走了,是谁这么他妈的不是东西? 秋月又说,可能是装了窃听器吧。 张姐坚定地说,不可能,就这么十几个人,两三个办公室,又不是什么保密单位,根本没必要,况且这是违法的,老板又不是傻子。 中午吃饭时张姐悄悄地对我说,我们那屋的人团结着呢,秋月常常过去,会不会是她? 我说怎么会呢?那么一个清纯的小姑娘。 过了几天,几乎所有同事的手机铃声都设成了《告密者》。从此,谢霆锋又闷又涩的声音在一潭死水的办公室里荡漾个不停。 奔跑者 终日奔波只为饥,方才一饱便思衣。衣食两般皆具足,又想娇容美貌妻。娶得美妻生下子,恨无田地少根基。买到田园多广阔,出入无船少马骑。槽头扣了骡和马,叹无官职被人欺。县丞主簿还嫌小,又要朝中挂紫衣。若要世人心里足,除是南柯一梦西。 这是《解人颐》中的一段文字,拿来形容那些奔跑者的动力,能不能说得清呢? 办公室在城铁边上,尽管有了隔音设施,咣当咣当的声音还是钻挤进耳朵。微微的晕眩。 马路就在楼下,纵横交错。马路是条大江。或许是条大河。江河有很多很多的分汊,四通八达,把你送到你想要去的地方。 天堂,或地狱。公交车摇摇晃晃一路开过来。希望开过来。绝望开过来。风雨雷电轰隆隆地追赶着一群群奔跑者,把他们赶向天堂,或地狱。 站在车牌下,看一辆辆公交车鱼贯而来,晃动着,扭曲着,如一只只蜈蚣,屁股眼里喷出汩汩的臭气。这些散乱的热烘烘的臭气扭结着,汇集着,最后变成一个青面獠牙的魔鬼,它毛茸茸的鬼手可长可短,伸缩自如,牢牢地把北京罩在它的掌心。把上海罩在它的掌心。把深圳、广州罩在它的掌心。太阳黯淡了。气温蹭蹭蹭一路飙升。我紧握着一个空的矿泉水瓶,手足无措。我没有降伏它的咒语。我等待着它的吞噬。
脚下坚硬精美的水泥块晃动着,如大海里的一片片树叶。我是啃噬着树叶又把它当成救命稻草的那只蚂蚁吗?双手死死扒住车门,脚步一点一点地挪动,心却一步步后退,后退。我能退到哪儿呢?为了省钱,我在远而偏僻的郊区租住,我在堂皇而热闹的市区出卖自己的体力和脑力。我没有自己的交通工具,我必须依靠它到达淘金的矿区,然后一点一点的,翻捡着那些细小的金灿灿的颗粒。 我爱极了那缕金灿灿的光芒。那丝丝的光芒点亮了我黯淡的眸子,并成为我燎原全家希望的星星之火。父亲的高血脂,母亲的颈椎增生,儿子的捷安特自行车和学费,都在这巍巍的光芒之中浮沉。尽管一上车就晕得一塌糊涂,脖子僵硬,眼神呆滞,脸白得像一个被押赴刑场的囚徒,我还得强打精神挤上去。挤上去。那星星点点的光芒成了我坚守阵地的动力。 我是奔跑着的后羿吗?为了满足要命的口渴不停地奔跑着,搜寻着,渴望着。北京是条大泽。上海也是一条大泽。深圳更是一条大泽。我在这些大泽间来回奔跑着,挥汗如雨。我在这些大泽里狂饮着,鱼鳖虾蟹皆不放过。我在这些大泽间奔跑着,吃喝着,却越来越枯槁。从外形到心灵。 这才发现,那丝丝的光芒已在斗转星移的无声转换中,磨损了我的角膜,侵蚀了我的心肺。世界于我眼中,是一团蒙蒙的雾。世界于我眼中,是一片颠簸的海。 一会儿从地上钻进地下。一会儿从地下冲到地上。一会儿飘荡在万顷波涛之上。一会儿展翅飞入万里高空。在这上上下下的转换中,我已是晕头转向。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的豪情早已荡然无存,灰飞烟灭。 我从何处而来?又向何处而去? 天依然高,云依然轻,风一样自由自在。奔跑者的脚步何时能停下来?奔跑者何时能“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将取与舍收放自如? 同居者 这个单元的四个房间里,住着三男二女。我们来自天南海北,只为一个共同的目标:挣钱或者创业。这二者常联系在一起,密不可分。 进门左首房间住着梅美,来自四川,年方二十,跟男友已同居四年。她在一家装潢设计公司上班,男友家住石景山,是她QQ聊天的俘获品。宽阔的长安街如一根扁担,一头挑着石景山,一头挑着通县。每到周末,扁担一弯一颤,就将这对鸳鸯悠到了一块儿。就在这间四平米的房间里,这个年轻女孩的叫床声和她娇小身子的悬殊对比,让人咂舌。她做梦都想着结婚,并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窝。可是男方拿不出买房子的钱,只好一拖再拖。在北京,买个一室一厅的容身之所,最少也得三四十万,还是在四环到六环之间。这对于月收入不足两千元的下层打工者来说,真的是杯水车薪,望房兴叹。 梅美的隔壁是小李。小李在一家传媒公司上班,老婆孩子都在老家甘肃。他因此如鱼得水。他常以未婚者或离婚者的身份在交友网站上发布消息,以此让自己的生活变得有素有荤,活色生香。他颇为自豪地说,来北京七年交友二十七人,同居者二十一人,年均三人,此生不虚。 我和同事小方同住这个单元最大的房间。小方来自安徽,他在我手机里的称呼是“螃蟹大亨”。一米八二的身高,豆芽一样苗条的身材,长腿有点佝偻,走起路来胳膊外撑,摇来摆去,活像一只螃蟹。他在杂志社的工作是打杂兼学习排版。饮水机没水了,喊他;打印机没纸没墨了,喊他;马桶堵了停水断电了地脏了垃圾废纸攒多了买盒饭,都喊他。他的模样不怎么样,排版技术学得也不怎样,却泡上人大的一女大学生,并把女孩哄上了床。也许用“哄”这个字并不合适。那女孩的模样和皮肤还说得过去,只是个子矮,大概一米五五左右,和他的瘦高形成鲜明的对比。 每到周末我就成了一只流浪狗,要么到大街上溜溜,要么去商店里嗅嗅,要么上书店瞅瞅。天气不好我就拿上我的枕头,半躺在客厅里的联邦椅上看电视,直把电视看得呼噜连连鼾声片片。有时手里握本《散文》,直把文字看得蹦起了迪。 小方为了感谢我的识趣,隔三差五请我去一家名叫“蒙根高勒”的自助火锅店吃火锅。每每这时,他就说,大哥,干么闲着呀?干吗委屈自己呀?这不是资源浪费嘛。我给你介绍个大学生吧,花不了多少钱的。每每这时,我就放低声音说:我患了impotence,有心栽花花不开呀。短暂的愕然后他端起酒杯:说笑了,说笑了,喝酒,喝酒。 西北角那间房的主人是小宋,女士,来自佳木斯,今年已是三十有八,来京城十多年,却仍未找寻到可供她栖息的梧桐枝。她常说自己是一只凤凰,嫌家乡的梧桐都是笨老土才来京城的。却想不到京城的洋梧桐虽多,要找一棵已经扎下深根并生长得风光的梧桐,并不是一件容易事。除非你有超人的智慧或容貌。她走马灯似地在一棵棵或嫩黄或青翠或苍老的梧桐树间转来转去,高兴了,就在枝上歇息、玩耍几天。天上的云未变,地上的花年年依旧,岁月却将一道道细细的皱纹刻在了她的脸颊上。再先进的科技也阻挡不了岁月前行的脚步。 短则几次,多则几个月,最长则不过一年,她的同居者比小李的显然要多了许多。这也许就是“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纸”的道理吧。 我累了,不想再玩了,只想找个坚实的肩膀,不再漂泊。有一次她用幽幽的眼神看着我,然后将心灵深处的水泡,一个个吐出来。这些水泡在沉闷的空气里浮沉着,旋转着,很快,一个个啪啪而破。我看到了她瞳孔深处幽幽的空洞,和浓郁的无奈。 可她终究抵挡不住生理潮水的暗涌,兴许是不想放弃任何一个机会,隔不了几个月,她就会把宽肩膀或窄肩膀的男人领回来,在那间小小的房间里享受片刻的欢愉。她是在寻找爱情的归宿,还是借此排遣难挨的寂寞与空虚?也许二者都不是,仅仅是一种生活的方式?如果在老家,她的孩子该上初中了。千里迢迢奔赴京城而来,爱情事业两茫茫,她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一到周末,这个百余平米的单元就成了一片海。波涛汹涌的海。情欲泛滥的海。不同质感的呻吟声,喘息声,床板节奏的咯吱声,床头撞击墙壁的沉闷声,从紧闭的房门缝里钻出来,在客厅里纠结,盘旋,震荡,越积越浓。夜深了,交欢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屋外下起大雨来,哗哗的,如一头头饥饿的豹子,起劲地拍打着透明的玻璃。莫非它也贪恋这万丈红尘中的男女之乐,肉欲之欢?还是恼怒这放浪形骸之声,污浊了它刚刚洗净的世界? 潮湿的、粘腥的气味在屋内窜来跳去,如煤气。像一把粘粘的鼻涕。厚厚的窗帘簌簌而动。我看见雨水从四面八方悄无声息地涌入。身下的联邦椅飘起来,如同大海里的一片树叶。尔后整个单元,整个楼房都飘起来,如遍地被人啃剩的桃核。汹涌的波涛里,成片成片的桃核漂浮着。大颗大颗的紫葡萄漂浮着。布满霉点的紫葡萄。
可能是装着窃听器吧,你别忘了老板就是干这个的。秋月眨巴着一双好看的大眼,突然压低声音提示着。这个看上去像个高中生的女孩其实已经23岁。她的声音却像一个中年妇女,沉稳,老练,有些沙哑,二者很难对上号。因为排版老是出错,老板尖利的话犹如一把铁锥,多次当众翘开她柔软的壳,让一粒粒珍珠蹦跳而出。老板每每喝斥她时,办公室的空气都停止了流动,只 有老板的话剃须刀一样于空中井然有序地飞舞。我们一边埋头干自己的事,一边替她着急,她的眼泪弄得我们四人的心酸酸的,惶惶的,怵怵的。也许下一个就是自己。 不大可能?犯得着吗?有那个必要吗? 那可是犯法的,老板身为央视记者不会不知道。 我觉得咱们都挺敬业的,好不容易找个工作,谁不好好干呀! 当这些激愤的文字从彼此的嘴里流出来时,还是小得如蚊子哼哼。大家伙一边哼哼一边瞅。瞅桌子底下,瞅椅子底下,瞅空调,瞅墙上挂着的钟表,瞅饮水机背后。瞅了一通也没什么新发现。 隔了几天,发行部的张姐过来,说真是奇了怪了,我们说句什么话,老板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以前光辉(老板的同学)经常过去,我们有时对他发发牢骚,许是他告诉了老板,可是现在他走了,是谁这么他妈的不是东西? 秋月又说,可能是装了窃听器吧。 张姐坚定地说,不可能,就这么十几个人,两三个办公室,又不是什么保密单位,根本没必要,况且这是违法的,老板又不是傻子。 中午吃饭时张姐悄悄地对我说,我们那屋的人团结着呢,秋月常常过去,会不会是她? 我说怎么会呢?那么一个清纯的小姑娘。 过了几天,几乎所有同事的手机铃声都设成了《告密者》。从此,谢霆锋又闷又涩的声音在一潭死水的办公室里荡漾个不停。 奔跑者 终日奔波只为饥,方才一饱便思衣。衣食两般皆具足,又想娇容美貌妻。娶得美妻生下子,恨无田地少根基。买到田园多广阔,出入无船少马骑。槽头扣了骡和马,叹无官职被人欺。县丞主簿还嫌小,又要朝中挂紫衣。若要世人心里足,除是南柯一梦西。 这是《解人颐》中的一段文字,拿来形容那些奔跑者的动力,能不能说得清呢? 办公室在城铁边上,尽管有了隔音设施,咣当咣当的声音还是钻挤进耳朵。微微的晕眩。 马路就在楼下,纵横交错。马路是条大江。或许是条大河。江河有很多很多的分汊,四通八达,把你送到你想要去的地方。 天堂,或地狱。公交车摇摇晃晃一路开过来。希望开过来。绝望开过来。风雨雷电轰隆隆地追赶着一群群奔跑者,把他们赶向天堂,或地狱。 站在车牌下,看一辆辆公交车鱼贯而来,晃动着,扭曲着,如一只只蜈蚣,屁股眼里喷出汩汩的臭气。这些散乱的热烘烘的臭气扭结着,汇集着,最后变成一个青面獠牙的魔鬼,它毛茸茸的鬼手可长可短,伸缩自如,牢牢地把北京罩在它的掌心。把上海罩在它的掌心。把深圳、广州罩在它的掌心。太阳黯淡了。气温蹭蹭蹭一路飙升。我紧握着一个空的矿泉水瓶,手足无措。我没有降伏它的咒语。我等待着它的吞噬。
脚下坚硬精美的水泥块晃动着,如大海里的一片片树叶。我是啃噬着树叶又把它当成救命稻草的那只蚂蚁吗?双手死死扒住车门,脚步一点一点地挪动,心却一步步后退,后退。我能退到哪儿呢?为了省钱,我在远而偏僻的郊区租住,我在堂皇而热闹的市区出卖自己的体力和脑力。我没有自己的交通工具,我必须依靠它到达淘金的矿区,然后一点一点的,翻捡着那些细小的金灿灿的颗粒。 我爱极了那缕金灿灿的光芒。那丝丝的光芒点亮了我黯淡的眸子,并成为我燎原全家希望的星星之火。父亲的高血脂,母亲的颈椎增生,儿子的捷安特自行车和学费,都在这巍巍的光芒之中浮沉。尽管一上车就晕得一塌糊涂,脖子僵硬,眼神呆滞,脸白得像一个被押赴刑场的囚徒,我还得强打精神挤上去。挤上去。那星星点点的光芒成了我坚守阵地的动力。 我是奔跑着的后羿吗?为了满足要命的口渴不停地奔跑着,搜寻着,渴望着。北京是条大泽。上海也是一条大泽。深圳更是一条大泽。我在这些大泽间来回奔跑着,挥汗如雨。我在这些大泽里狂饮着,鱼鳖虾蟹皆不放过。我在这些大泽间奔跑着,吃喝着,却越来越枯槁。从外形到心灵。 这才发现,那丝丝的光芒已在斗转星移的无声转换中,磨损了我的角膜,侵蚀了我的心肺。世界于我眼中,是一团蒙蒙的雾。世界于我眼中,是一片颠簸的海。 一会儿从地上钻进地下。一会儿从地下冲到地上。一会儿飘荡在万顷波涛之上。一会儿展翅飞入万里高空。在这上上下下的转换中,我已是晕头转向。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的豪情早已荡然无存,灰飞烟灭。 我从何处而来?又向何处而去? 天依然高,云依然轻,风一样自由自在。奔跑者的脚步何时能停下来?奔跑者何时能“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将取与舍收放自如? 同居者 这个单元的四个房间里,住着三男二女。我们来自天南海北,只为一个共同的目标:挣钱或者创业。这二者常联系在一起,密不可分。 进门左首房间住着梅美,来自四川,年方二十,跟男友已同居四年。她在一家装潢设计公司上班,男友家住石景山,是她QQ聊天的俘获品。宽阔的长安街如一根扁担,一头挑着石景山,一头挑着通县。每到周末,扁担一弯一颤,就将这对鸳鸯悠到了一块儿。就在这间四平米的房间里,这个年轻女孩的叫床声和她娇小身子的悬殊对比,让人咂舌。她做梦都想着结婚,并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窝。可是男方拿不出买房子的钱,只好一拖再拖。在北京,买个一室一厅的容身之所,最少也得三四十万,还是在四环到六环之间。这对于月收入不足两千元的下层打工者来说,真的是杯水车薪,望房兴叹。 梅美的隔壁是小李。小李在一家传媒公司上班,老婆孩子都在老家甘肃。他因此如鱼得水。他常以未婚者或离婚者的身份在交友网站上发布消息,以此让自己的生活变得有素有荤,活色生香。他颇为自豪地说,来北京七年交友二十七人,同居者二十一人,年均三人,此生不虚。 我和同事小方同住这个单元最大的房间。小方来自安徽,他在我手机里的称呼是“螃蟹大亨”。一米八二的身高,豆芽一样苗条的身材,长腿有点佝偻,走起路来胳膊外撑,摇来摆去,活像一只螃蟹。他在杂志社的工作是打杂兼学习排版。饮水机没水了,喊他;打印机没纸没墨了,喊他;马桶堵了停水断电了地脏了垃圾废纸攒多了买盒饭,都喊他。他的模样不怎么样,排版技术学得也不怎样,却泡上人大的一女大学生,并把女孩哄上了床。也许用“哄”这个字并不合适。那女孩的模样和皮肤还说得过去,只是个子矮,大概一米五五左右,和他的瘦高形成鲜明的对比。 每到周末我就成了一只流浪狗,要么到大街上溜溜,要么去商店里嗅嗅,要么上书店瞅瞅。天气不好我就拿上我的枕头,半躺在客厅里的联邦椅上看电视,直把电视看得呼噜连连鼾声片片。有时手里握本《散文》,直把文字看得蹦起了迪。 小方为了感谢我的识趣,隔三差五请我去一家名叫“蒙根高勒”的自助火锅店吃火锅。每每这时,他就说,大哥,干么闲着呀?干吗委屈自己呀?这不是资源浪费嘛。我给你介绍个大学生吧,花不了多少钱的。每每这时,我就放低声音说:我患了impotence,有心栽花花不开呀。短暂的愕然后他端起酒杯:说笑了,说笑了,喝酒,喝酒。 西北角那间房的主人是小宋,女士,来自佳木斯,今年已是三十有八,来京城十多年,却仍未找寻到可供她栖息的梧桐枝。她常说自己是一只凤凰,嫌家乡的梧桐都是笨老土才来京城的。却想不到京城的洋梧桐虽多,要找一棵已经扎下深根并生长得风光的梧桐,并不是一件容易事。除非你有超人的智慧或容貌。她走马灯似地在一棵棵或嫩黄或青翠或苍老的梧桐树间转来转去,高兴了,就在枝上歇息、玩耍几天。天上的云未变,地上的花年年依旧,岁月却将一道道细细的皱纹刻在了她的脸颊上。再先进的科技也阻挡不了岁月前行的脚步。 短则几次,多则几个月,最长则不过一年,她的同居者比小李的显然要多了许多。这也许就是“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纸”的道理吧。 我累了,不想再玩了,只想找个坚实的肩膀,不再漂泊。有一次她用幽幽的眼神看着我,然后将心灵深处的水泡,一个个吐出来。这些水泡在沉闷的空气里浮沉着,旋转着,很快,一个个啪啪而破。我看到了她瞳孔深处幽幽的空洞,和浓郁的无奈。 可她终究抵挡不住生理潮水的暗涌,兴许是不想放弃任何一个机会,隔不了几个月,她就会把宽肩膀或窄肩膀的男人领回来,在那间小小的房间里享受片刻的欢愉。她是在寻找爱情的归宿,还是借此排遣难挨的寂寞与空虚?也许二者都不是,仅仅是一种生活的方式?如果在老家,她的孩子该上初中了。千里迢迢奔赴京城而来,爱情事业两茫茫,她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一到周末,这个百余平米的单元就成了一片海。波涛汹涌的海。情欲泛滥的海。不同质感的呻吟声,喘息声,床板节奏的咯吱声,床头撞击墙壁的沉闷声,从紧闭的房门缝里钻出来,在客厅里纠结,盘旋,震荡,越积越浓。夜深了,交欢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屋外下起大雨来,哗哗的,如一头头饥饿的豹子,起劲地拍打着透明的玻璃。莫非它也贪恋这万丈红尘中的男女之乐,肉欲之欢?还是恼怒这放浪形骸之声,污浊了它刚刚洗净的世界? 潮湿的、粘腥的气味在屋内窜来跳去,如煤气。像一把粘粘的鼻涕。厚厚的窗帘簌簌而动。我看见雨水从四面八方悄无声息地涌入。身下的联邦椅飘起来,如同大海里的一片树叶。尔后整个单元,整个楼房都飘起来,如遍地被人啃剩的桃核。汹涌的波涛里,成片成片的桃核漂浮着。大颗大颗的紫葡萄漂浮着。布满霉点的紫葡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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