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徘徊或者靠近
2022-01-11叙事散文顽主
我清楚地明白,自己正在教堂外徘徊。我说的是心灵上的教堂,我一点点地接近它,却又不敢贸然走进它。我是一个无神论者,年轻时学习自然科学,所以我不相信鬼神。那时,我年轻气盛,认为宗教是可笑的。可现在,我渐渐地接近了它,虽然我没有入教或者阪依,但我……
我清楚地明白,自己正在教堂外徘徊。我说的是心灵上的教堂,我一点点地接近它,却又不敢贸然走进它。
我是一个无神论者,年轻时学习自然科学,所以我不相信鬼神。那时,我年轻气盛,认为宗教是可笑的。可现在,我渐渐地接近了它,虽然我没有入教或者阪依,但我时常被宗教的气氛所吸引。我去过桥南的梵音寺,钟声、落叶、木鱼、藏经阁,身披袈裟的比丘尼,让我寻得片刻的宁静。
清晨的梵唱,傍晚的钟罄,悠扬或旷远,映着天边殷红的霞,时时浮现于我的脑海。在许多个梦里,我泡清茶,阅书籍,闲扫庭院,看浮云落日,与鸟兽为友,梦中的我是没有面目的,我不是和尚,不是比丘尼;我只是我,心有所属,身无所依。梦醒的时分,我知道,那一切都是幻影,红尘中有太多的依恋,我舍不得,放不下,有万千牵挂,我并不是洒脱之人。
我知道自己正在接近,正在徘徊。但我永远不会迈入那道门槛。我的内心深处有着自然的抵触,我从不喜欢清规戒律,从不喜欢在玄奇的外表下隐藏着的庸常,即使是宗教,也逃脱不了日常的人际关系和经济法则,那么,披这一层外衣又有什么意义呢?
宗教是个严肃的话题,宗教是种寄托,对于现实的无奈,使我越来越接近宗教。王摩洁有诗曰:一生几多伤心事,不向佛门何处消。有点评认为是消极,我独喜欢着这一句。想那古代的文人,即使处于庙堂之高,也一样文弱和无助。时事变幻,如白云苍狗,贬官流放杀头,是家常便饭,所以他们总在得意和失意之间荡秋千,总在出世和入世之间徘徊挣扎。修炼、隐士、学佛,都不过是失势时的逃避,失意时的悲叹罢了。
醉心于山水之间,非有高洁之志不能达。我蜗居的这个小城,无山无水,而我亦无高洁之志。我向往的,莫过于世事纷扰之外的一分宁静。宗教场所,比如寺庙,恰好能满足这一分小小需求,如此而已,倘若真正要我去虔心理佛,我会逃之夭夭,我是当代一叶公。
相对于寺庙,教堂更容易被市民接受,犹如丁光训所言,教会的规矩是少的,可以喝红酒……。我的家人中,有相信耶稣教的,她们大多一字不识,喜欢拿着一本黑面小圣经。我的六姨每个礼拜都去教堂祷告,在我童年的印象里,她与宗教是绝缘的,她出生在那个红色的岁月,做红卫兵,喊口号,参加揪斗批,完全是革命小将,可就是这样一个姑娘,有一天,被一个东北男人所诱惑,不告而别走了,她的出逃是外婆家的耻辱,那时我还小,不明白,那就是私奔,暴烈的舅舅自作主张,永远地把六姨开除出家族。
二十年后,我成家立业,六姨忽然只身一人从东北归来,我见到她时,她的眉宇间还依稀有年轻时的英气,但她真的老了,也憔悴了。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从遥远的风雪之地来的孤独人,陪伴她的是一个小小的粗布包裹,我不知道这布包裹中有多少故事,多少辛酸。我害怕去问,害怕听到她说出那两个字——后悔。那将是一种揭伤疤的痛苦和对尊长的冒犯。
半年后,我再次见到她时,她已经皈依了耶稣,她住简陋的出租房屋,为一家民营医院洗床单来换得微薄的收入,我不能居高临下地说,她的世界就是贫乏的,因为我的世界同样是寒冬风雪,寸草不生,我成天混日子,浑浑噩噩,内心无比空虚。
影响我对教堂了解的,还有一个人——我的岳母。她的虔诚,她的认真,有时候,看起来是那么好笑,病痛时她祷告,儿女有困难时她祷告,她把祷告当成了无所不能的良药。我可以认为她是愚昧的,她并不知晓圣经上的故事,我却不能嘲笑她的诚心,尤其是她戴上老花镜拿着圣经来问我生字时,完完全全是小学生式的认真。
很多个日夜,我沉思,我冥想,我的亲人,或者与她们相仿的那些人,为什么要寻求一种寄托,把她们的期盼放在越洋而来的宗教上?需知,那是两种文化,一个土生土长的中国人,手摸锄柄的中国人,如何能接受卷发黄须的神偶?
我无法寻得答案,我是浅薄的,我只知道,岳母当初是因为病痛折磨才信奉了宗教,或许她的宗教是杂乱的,不纯粹的。听妻子说,岳母年轻时,是生产队里的铁姑娘,干农活不输任何一个庄稼汉,可就是这样一个要强的女人,后来却病倒了,在她的生命里,疾病恶魔般如影随形,直到她选择了信教,她才自感稍有解脱。因为她,我相信,那些信众的善行,都出自一个朴素的想法——减少病痛或者减轻心灵上的痛苦。
女儿上幼稚园的那段年月,我把她送在岳母家,由岳母照顾。礼拜日,老人去教堂孩子也跟着去,就这样,孩子像一个小小教徒,稚气未脱却会说很多祈祷话语。终于有那么一天,我也去了,我去是为了接走孩子,我好奇,想了解教堂的真实情况,当我走进教堂,听到台上主讲人的讲话,我失望了,那完全是胡言乱语。耶稣教本土化后,变成了一种四不像式的怪物。那不是我的教堂,我的教堂,应该有管风琴,有平安夜的蜡烛煌煌,它的祈祷似大海的涛声,飞出拱窗,飞向结满寒霜的夜空……。可那个河下的小教堂,更像是个小礼堂,朴素,木衲,它的四周是杂乱的民居,日杂百货,花鸟鱼虫,粗重家什,老城的市民,码头工人,四里八乡的农民,给教堂平添了懒散、悠闲的旧时光,教堂的时间停滞了,仿佛是停留在二十年前。
那一天是一个伤害,我对这种变形的宗教感到失望,本来我对他们就是半信半疑,后来更加疏远了。很多年了,我寻找灵魂的栖息之所,我茫然无所知,我忙忙碌碌,我一事无成,我找不到自己的方向。当我失意的时候,我觉得自己还需要一份抚慰,当我慌乱的时候,我知道自己还需要一些镇定,每到此时,我对教堂就有了一种莫名的亲切感。我希望有这么一座教堂,它是一种艺术,建筑的艺术,绘画的艺术,他有气质、肃穆、庄重,而又宽厚的心态,他仁慈、安详,他是可以寄托的厚墙。
日子过得很快,时间是捧在手心的流沙,握也握不住,终于有那么一天,仿佛从睡眠中醒来,我在窗前,瞥见学校的后面,耸立着一座教堂,我看得见尖顶上的十字架。教堂是从河下搬迁而来的,他离我近了,他离我很远,我们之间并非一道围墙,而是隔着千万里,我终究是个世俗之人,不愿意轻易走近他。从那天开始,我每天与教堂对视,他与一堵墙、一座楼、一架铁塔,没有区别,都是窗外的普通风景,我熟悉他,直到忽视他的存在。可我的好奇心也蠢蠢欲动,有时我特别想了解他,走进他的世界,但我总是犹豫,我知道我在接近或者徘徊。
终于,我下定决心去拜访他,那是一个寒冷的冬日上午,阳光如薄冰越过浮云流动,我的心却是温暖的,我随意地停停走走,走走看看。教堂位于南北路上,路边各色摊贩,卖鱼虾,卖牛羊肉,卖蔬菜,卖花生,仿佛集贸市场。南北路是水泥路,路边都是市民自建的二三层小楼,这样教堂就被世俗包围,宗教和世俗的关系,就如此逼真地用物像表现出来。
暗红色的墙壁厚实庄重,大尖顶上的十字架耸向蓝天,层层阶梯向上延伸,暗示着无限。我为所居的偏僻之地,有了个性的建筑而高兴。我喜欢教堂,即使仅仅从建筑艺术的角度,我也喜欢教堂,教堂无疑是本比《圣经》更容易阅读的书籍。教堂里面摆放着一棵圣诞树,绿色的针叶,它可能是纵树?杉树?柏树?树上挂满了银纸做的星星,我恍然记起,圣诞节快到了,今晚就该是平安夜了,在寒冷的冬夜,漆黑的天幕上,钻石般闪亮的星星会落下,落到树上吗?树枝上的星星会飞到夜空里去吗?天上人间,居然以一棵树去联系,去祈祷。
教堂的穹隆倒并不深邃高远,它只是有些高而已,使我感兴趣的是坐在排排长椅上的人,他们或她们,都是普通人,穿着寻常,仿佛参加一场会议,或者观看一部电影。教堂的墙壁上贴着教堂收支表,显然是财务公开,这多少有些滑稽,究其根本,宗教场所还是人活动的场所,要遵守经济法则。门道处有一小窗口,出售圣经,原来,基督的书也是要用钞票购买的。我一下体会到教堂的世俗了。我并不打算真正走进教堂,我只是喜欢一些氛围和感觉,从教堂出来,我看见了南北路上,熙熙攘攘的人流,叫卖的摊贩,天空依然蔚蓝,生活一如往常,而我,依旧在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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