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记事
2022-01-11叙事散文昨夜秋风
一从小叔家出来,已经是夜里12点了。三叔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走,夜很黑,路很暗,这样的夜色原来我很熟悉,可是现在我有些陌生了。我后悔没有把那把小手电带在身边,虽然我努力的适应着这样的黑暗,可是我的脚还是踢上了一个东西,砖头还是瓦块,我已经无暇……
一
从小叔家出来,已经是夜里12点了。三叔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走,夜很黑,路很暗,这样的夜色原来我很熟悉,可是现在我有些陌生了。我后悔没有把那把小手电带在身边,虽然我努力的适应着这样的黑暗,可是我的脚还是踢上了一个东西,砖头还是瓦块,我已经无暇去分辨了。三叔回头说,小心一点。我恩着,紧跟了他的脚步,好在路不长,很快就到三叔的家了。
奶奶还在的时候,无论父亲还是我,每次回老家,落脚的地方总是奶奶居住的三叔家。后来奶奶不在了,这样的习惯也保留下来。自从去年三婶车祸去世以后,原来的一切都不复存在。因了这次回家,我们和母亲还专门商量过住谁家更合适一些,但是还没等我们做出决定,三叔那边就已经给出了答案,住小叔家吧。我们理解三叔的心情,无论如何,三婶在的时候,吃住都不用他操心,而现在他孤身一人,再让他操持我和父亲的吃住就有些勉为其难了。
按刚才商量的结果,父亲住在了小叔那边,本来小叔也想让我住在他那边的,可是我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选择了去三叔那边奶奶曾经睡过的房间,三叔也同意,说正好可以跟他做个伴。
奶奶住过的房间其实也是三叔的老屋,它是爷爷为这个家族盖下的第一座房子。爷爷年轻的时候走南闯北,据说曾跟过某个京剧大师的剧团,至于最后为什么落脚在华北平原这样一个偏僻的村庄里,一直都是我困惑的问题。有一次奶奶说叶落归根,但我不赞同这样的观点,因为那时爷爷也不过三十多岁的年龄吧,还不至于这么恋家。
有了第一座房子,就会有第二座,这也正如父亲和他后面的兄弟姐妹,有多少人就会有多少房子,有多少房子就会有多少人,这种辩证的观点一直为我所推崇,虽然现在随着我们的出走它乡,那一排排的房子显得有些冷清下来,但是有“根”在那里,就不会永远冷清下来。
老屋前几年已经翻新了,三叔在扒掉它之前曾经征询过我父母的意见,说下雨天漏雨,说房基都碱得快透了。老家土地一直偏碱性,早些年好多土地都不长庄稼,一些土坯房子都会出现这样的情况,直到后来改了水泥砖墙,情况才有所改观。父母没有过多的发表意见,本来房子是三叔的,主意需要他自己拿。再者随着年纪的增长,谁不喜欢住新房子呢。扒掉老屋的时候我很伤感,毕竟我在那里出生、长大,跟着爷爷奶奶度过了童年的所有时光,老屋不在了,所有童年的回忆也就不连贯了。 现在的房子已经不能再称做老屋了,一码的水泥砖墙,瓷砖铺地,装修了门窗,它所有的结构都被注入了现代生活的因素,如果是在城市,即便不被叫做别墅,也会让很多的人羡慕。
夜晚的院落多少有一些空旷,尤其在这样的深夜,连空气都显得有一些冰凉。四月的天气丝毫没有转暖的迹象,我站在庭院当中,想象着它曾经的人来人往,岁月更迭,涌上心头的是一种苍凉的味道。 三叔在西屋,我在东屋,宽大的铁床代替了奶奶时代的土炕,铝合金的窗户,舒适的沙发,我已经找不到奶奶时代的任何烙印了,也许只有空气,还能给我些许那时候的回味和感觉。
三叔帮我拿了被子和枕头,又帮我铺好。他铺被子的时候,我的心里好像被什么狠狠地撞了一下,正如大家所说,岁月会改变人的性情,三叔也不例外。
在我的印象里,三叔一直是冷淡和高傲的代名词,我们从小都有些怕他,他也从未给过我们一些亲呢的行为。他不苟言笑,有些阴郁的脸色似乎一直在考虑着某个问题。他的两个儿子,大儿子那年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他一句话就务农了。小儿子初中毕业也没有考上高中,本来他也说务农算了,可是后来听从了大家的建议,花点钱让小儿子上了高中,没想到就是这一点改变,却让两个儿子有了完全不同的命运。小儿子几年后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在石家庄找了工作,一个月的收入比大儿子一年挣得还多。每次提起这事,三叔都是一副后悔的表情,仿佛欠了大儿子什么似的。这么多年,他一直是这个大家庭的主心骨,而现在,他俯身铺被的样子让我忽然间意识到,他也似乎越来越注重亲情的表达了。
下午他从地里回来的时候还吓了我一跳,几个月不见,他的苍桑已经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料,本以为他会从三婶的车祸中摆脱出来,但是他蓬乱的头发,久未刮掉的胡子,还有神态,仿佛一下老去了十岁。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也改变了对他的敬畏,小时候的那种怕早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更多的是对他的敬重和怜惜。
斜靠了铁床,他看我把被子盖在腿上却并不离开,他靠了桌角,然后点了烟。我让他坐下来,他摇摇头,他的脸色在日光灯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苍白。
他开始对我倾诉,他说他孤独,自从三婶走了以后,他一直缓不过劲儿来,尤其是夜晚,那种孤独感简直没有办法克服。他说,人在的时候感觉不出她的重要,她走了才觉得自己已经离不开她了,那种生活上的依靠都找不到了。
他的表情焦虑而忧郁,不用他说,我也能体会到他此刻的心情。而我们这次恰恰是为爷爷奶奶立碑而来的,在这样的背景下,谈论三婶更是让人神伤。 为了排解他的孤独,他的小儿子曾接他到石家庄小住了一段日子,一度还给他牵过红线,但是都失败了,不是他适应不了别人,就是别人适应不了他,观念和生活习惯上的冲突让他在城市的面前无所适从,也许只有乡村才是他继续生存的沃土。
我不忍心打断他对以后生活的打算,如果我的倾听能给他带来一些心灵上的慰籍,我宁愿听他一直这样说下去。
他说还是想继续成个家,但是想找个像三婶那样的老伴,已经是不可能了。
我沉默不语,我听懂了他的内心世界,他还在恋着三婶,恋着和三婶一起走过的那些日子。现在他需要慰籍,需要爱,更需要晚年的幸福。
夜又深的时候,他终于疲倦的离去,屋子里弥散着他抽过的烟的味道,在那样的味道里我却睡不着了。我睁大眼睛望着黑漆漆的空间,我感觉好像有一些声音正在从四面八方轻轻地包围过来,可是想抓住它们的时候,它们又都跑远了。在愣怔了片刻之后,我忽然明白,那些声音其实就是人的呼吸声,爷爷的,奶奶的,叔叔的,婶子的,还有我的。我无法拒绝这些从黑暗中袭来的呼吸,它们让我清醒,让我穿越时空,去感受他们曾经留给这座房间的温度。
西屋里传来三叔轻微的咳嗽声,在这样偌大的空间里,仿佛就是夜的叹息。
二
虽然我也想好好地睡上一觉,可是睁开眼睛的时候,却刚刚五点半。这一点也不是我的作息时间,即便是在单位上班的时候,我也很少这样早的醒来。何况昨夜是那样晚才睡的呢。
窗外,已经有满院的天光了,那样的天光给我一种恍若他乡的感觉。没有声音,一点声音也没有,我不知道那些鸡都跑到哪里去了,昨天小婶告诉我现在村里的人都不养鸡了,一是怕鸡瘟,二是不够麻烦的。第一条我有些相信,但第二条我却有一些不以为然。怎么是不够麻烦呢,在城市里养鸡常常是一种快乐的行为,如果不是街道办的工作人员干涉,我自会养一大群鸡来打发那些闲暇的时光。待我将这样的话一说,小婶先是笑了,继而说,那是你们城里人才会有的想法,你看我们平时有那个时间吗?有点空闲恨不得多躺一会儿呢。小婶说得是实情,田间过多的农活占去了他们大多数的时间,休闲时光,恐怕是我的一厢想象。但是没有鸡叫的乡村总是让人有一种遗憾的,躺在床上,我真的希望像小时候那样有层出不穷的鸡叫,那样才是我想象中的村庄。
三叔可能还睡着吧,我不想打扰他,一个人悄悄地爬起来,然后再悄悄地打开沉重的铁门走到胡同里,一切都还在睡着,如果不是想好好再看看它们,真不忍心打碎了这样的安静。四月的季节还不是农忙的时候,那些村里的人尽可以睡到大天亮。
窄窄的胡同,都多少年了依旧没有丝毫的改变,我小的时候是这样的,现在依旧是这样的,只不过又添了一些新房而已。有两棵树木已经干枯了,一株枣树,一株榆树,枯了却没有砍掉,不知道是想留一些纪念,还是根本就不想砍掉。我小的时候,它们茂盛着呢,我不是上树摘点枣就是弄点榆钱下来,而今它们似乎已经完成了自己的生命。看着它们,我一点可惜的感觉都没有。我知道,不管是在哪里,有一些东西总是要走的,谁也挡不住它们的脚步。爷爷去世的时候,他的最后一个孙女刚刚出生,三婶走的时候,她的小孙子已经两岁了。而再看那些树木,有一些新面孔已经站满了房前屋后,郁郁葱葱的长势,谁知道它们以后就没有那两棵枯死的树长得更好呢?
又看见了自己的老房子,虽然还没倒掉,但风烛残年的样子一看就是一个荒弃的人家。原来刚离开它的时候,每年回来看见它总是要情不自禁地掉眼泪,总是想着它孤零零的样子,风雨会不会吹疼它的肌肤。人去房空的感觉总是很神伤的,而现在我已经没有眼泪可掉了,不知道是岁月浓了,还是自己的心硬了,我常常也猜测这一种缘由,后来才知道,是长辈人的一个个减少淡化了这种情节。如果爷爷在,奶奶在,眼泪我想还是会有的,一切都是亲情在作怪,愿不得其它。
在胡同的拐角处,我看见了小叔家的狗,它也看见了我,它立定了身体直勾勾地看着我,我想它也许是想叫的,只是看见是我就不叫了。昨天它第一次看见我的时候一直狂叫不止,似乎我要占据它的家园似的。狗就是这一样好,只要知道你是这个家族的人,它就认识你了。它起这么早做什么呢?我冲它招招手,它竟然一步步走过来。它萎蹲在我的脚边,它的眼神里已含了无限的友善。我伸出手摸摸它有些凉的毛发,它竟然轻轻地噫语了两声。这是乡间的狗,他们不同于那些城市里的宠物。它们虽脏,却比那些宠物更懂得情感。它们天天到处奔跑,追逐,嘻闹,看家,它们也背负了过多的责任和义务,它们是乡村里的另一种劳作者,有它们,乡村会多一些安全。
小叔已经起来了,正在伺弄他的三马车,看见我,笑了一下。按昨天定好的计划,一会儿我们将一起去村东的石料工艺坊把小叔为爷爷奶奶定做的墓碑拉回来。小叔说,你三哥还没醒吗?你五弟呢?我说我去喊。父亲那一辈一共弟兄四个,到我们这一辈是兄弟七个,虽然不是亲兄弟,也从大到小的排下来。三哥是大伯那边的,五弟是三叔这边的,我排在老四,正好居中。
三哥刚好起床,眼睛还惺松着,头发更是乱成了一锅糟,他的新房刚刚盖好,还没有结尾,院子里到处是砖头瓦块,容不下站脚的地方。他说现在就走?我说走,小叔等着呢。
五弟还没有起床,砸了半天的门,才说,去这么早啊?勿自回屋穿衣服去了。
我们抱了一些玉米秸铺在小叔的三马车斗的底部,小叔说一定要防震,又拿了两把木杠,以备急需。走的时候,驾驶室里只有一个座位,我说让三哥去坐,三哥说还是你去坐吧,我们都习惯了。我知道自己不习惯,即便是坐在驾驶室里,我也不习惯那些到处都是的黄土。但我不会嫌弃,习惯和嫌弃是两个概念,尤其在这个时候,我必须把它们分开。
我在驾驶室里坐好,小叔发动了三马车,小叔的驾驶技术显然很熟练,我说在乡村开三马车也需要驾照吗?小叔说怎么不需要,逢年过节查得厉害呢。
三马车的噪音很大,似乎惊动了正个村庄,我可以想象那一圈一圈荡漾开去的声波,是怎样打乱了一个乡村清晨的宁静,也许好多人就是被它从睡梦中叫醒了。 在众多的石料里面,我们找到了爷爷奶奶的墓碑,它横卧在那些石料中间好像睡着了一样。小叔把它轻轻地抬起来,在黑色的碑面上我看到了这样的字迹:先考妣刘立贤、刘雷氏之墓。坚硬的岩石,柔软的文字,在四月的晨风里,我的心好像被什么轻轻地撞击了一下。一块墓碑能说明什么呢,是晚辈对长辈的思念,还是要对外人表达一种什么含义?那上面的文字,似乎比往日有了更重的分量,从看到它们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已经无法逃离那些文字对我心灵上的呼唤了。
抬它上车的时候,我喘息了很久,显然我无法适应它给我的体力上带来的重压,但我不能松手,更不能退缩,它的平稳是需要我们一起来承担的。
坐在车上,我想象着墓碑上那些柔软的文字,心情忽然有些忧伤起来。
三 提起清明,似乎总应该有雨的,没有雨怎么能营造出那种伤心的气氛来呢。想当年杜牧老先生写《清明》的时候,一定是触景生情,才有了所有人的共鸣。而现在,满天的阳光已经不可能有那样的气氛了,至于路上的行人是否伤心落泪,那需要看了才能够知道。
早饭是稀饭,馒头和罗卜咸菜,咸菜是我指定的,小婶在罗卜条上又淋了些辣椒油,本来家乡的稀饭馒头就比城市里的好吃,再加上这样可口的咸菜,我几乎不想停止下来。
按预定的计划,十点才去爷爷奶奶的坟地,在大家聊天的空档,我悄悄地溜出来,有一项任务我还没有完成。
在回来之前,母亲曾叮嘱我说,有时间一定去看一看你前面的大爷和大娘,小时候他们对你可好了。我懂得母亲的心思,这许多年来,母亲越来越多地跟我提起过去的谁谁谁曾经对我们有过的帮助,我不愿意提起“感恩”这两个字眼,它们容易让我想起亲情以外的东西。
母亲所指的“前面”,其实只是一个地理上的词语,并没有太多的含义。大爷大娘不是亲的,和父亲他们属于堂兄弟,这几年两个老人都因为腿疾,已经下不了地了,一年四季卧在炕上,生活都很难自理,平时靠一个嫁在本村的女儿过来给他们做点饭菜。三婶活着的时候,常常过去帮他们蒸点馒头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说起三婶的车祸,两个老人一直都老泪纵横。
他们的家里很脏,也很乱,但我一点都不陌生,那些脏乱给我一种很痛的感觉,我知道自己帮不了他们什么,语言上的,安慰也许更能勾起他们对未来生活的无望。
他们显然都已经很老了,看见我的到来有一些些的惊讶,大爷想爬起来,但被我拦住了。我看见炕边立着一支粗糙的木拐,那是他们行动的唯一的工具和帮手,离了它,他们几乎寸步难行。
在来之前,我没有想过他们的境况会是这样糟糕。记得那年我离开乡村的时候,他们正当年,50多岁的样子,是农田里的好手,对什么都没有畏惧。二十年过去,时光渐渐露出了它狰狞的面目,谁也无法抗拒它们对人的肉体和精神的切割,他们的现在,其实就是我们的以后。珍惜现在,珍惜生命,其实并不是一句口号和套话,只是年轻的时候我们不在乎,而在乎它们的时候已经晚了。
我给了他们200元钱,他们挣扎着不要,我说是我母亲的一点心意,她常常惦记着你们呢。我看见他们的眼里涌出了泪花,趁着他们擦眼睛的时候,我快速地逃了出来,其实我一直控制着自己的情感,但在迈出他们家门的时候,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掉下来。“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心情不禁异常的沉重起来。
不到十点,该来的都来了。大哥大嫂他们从县城里赶了回来,姑姑也被小婶接了过来。姑姑八十三岁了,大家担心她的身体,但姑姑执意要去,姑姑说给父母立碑我怎么能不去呢。姑姑是爷爷奶奶的长女,在她们那一辈人当中年纪最大,但姑姑的身体还好,据说麦收的时候还会提了蓝子去地里捡麦穗,她的理论是有点事做总比闲着要好一些,无事才能生非,身体都是闲垮的。细想想,姑姑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用小叔的话说,她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吧,只要她喜欢。
拿了水泥、铁锨,又装了鞭炮,一家人随着小叔的三马车走出村庄。路上的行人很少,即便是遇到一个人也看不出任何清明的感觉。现在不是上坟的时间,自然无法感受那种“欲断魂”的气氛,至于我们,属于这个节日的早行者。
爷爷奶奶的坟地距离村庄不是很远,出了村南头,一眼就可以看见他们的黄土堆。据说坟地是爷爷自己选定的。当年那里是一片盐碱地,周围有一大片水湾,还有一些茂密的芦苇。现在水湾不见了,芦苇也都没了踪影。盐碱地被改造了,那些郁郁葱葱的庄稼已经对坟地形成了合围之势。偶尔会有一些水从更南边的河沟里流过来,形成一些浅浅的水洼。开始那些水是臭的,后来经过几场雨之后,却也能淡了颜色,有时能够看到村里的妇女们在水洼里洗衣服,至于是否能够洗干净,只有当事人才会清楚。三叔曾经对我说,别看它现在是这个样子,原来风水好着呢。我不懂什么风水之说,我更相信一个老人的眼力,在这样的地方,即便他们睡着了,也能看着他们的子孙们把日子好好地过下去。
但第一个走进这片坟地的并不是爷爷,也不是奶奶,而是他们的大儿子----我的大爷。我对他一直都没有什么印象,他走的时候我刚刚两岁,根本无法记得他的模样,这也成为我一生的遗憾。据母亲说,大爷是一个难得的好人,在家里不是放下耙子就是扫帚。从来都没有轻闲的时候,而有吃的喝的,却悄悄的躲起来。闭上眼睛,我也能想象那样的岁月,饥寒交迫,或者吃糠咽菜,我一点也不忌讳用这样的词汇来描写那时候整个家族的窘迫。母亲常说大爷是累死的,我想想,也只有这样一种可能,做为家中的长子,他有义务帮爷爷挑起生活的重担。白血病,即便是放在现在也是一个医学上的难题,而那时,连维持生命的能力都没有。有时我的眼前总会飘过一个模糊的身影,他似乎就在我的身边,可是我却看不情他的面目。我好想给他一个拥抱,哪怕只是沾一下他单薄的衣襟。
爷爷是第二个走进坟地的人,以后的事实也验证了他当初选址的眼光。村里的那些老人,也越来越多的把最后的归宿选在了这里,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一直相信这样的道理。不知道爷爷如果还活着会对这种跟风的现象有着怎样的感慨,是不是也有过自己的子孙以后没有地方睡的担心。但是这一点似乎不应该怪罪到那些选在这里睡觉的老人们,因为一些村庄就是这样形成的,由小到大,由少到多,人就是这样一种喜欢群居的动物,谁也无法阻止他们的这种选择。也许坟地就是另一种形式上的村庄,人多,居住着安全,也温暖。
刚刚下过一场雨的缘故,泥土并不坚硬,一锨下去,可以看见那些茅草的根茎,在这样的盐碱地上,真是难为了它们还能够保持着这样顽强的生命力。它们撕守着这样的一片土地,似乎也没有怨言,在这一点上,它们比人类似乎更忠诚更守本份。
不知道我的铁锨是否打扰了它们,也许它们会谅解我的心情,一个很多年都没有回来的人,他的心情愧疚而忧伤,仿佛想把那么多年都没有尽到的义务全部补上。
碑立起来了,所有的人都跪下来,磕头,行礼,燃烧纸钱。震耳的鞭炮直上云霄,我似乎能够感觉到空气的抖动。可是地下的爷爷奶奶能听到吗?这样的声音会打破他们寂静的生活吗?姑姑和三叔在偷偷地抹着眼泪,他们的心情肯定和我一样,宁静、忧伤,只不过他们的伤心在脸上,而我的伤心是在心里。 “先考妣刘立贤、刘雷氏之墓”。坚硬的岩石,柔软的文字,它们延续了我内心的伤感,竟有些不能自抑。
这下再也不用担心找不到你爷爷奶奶的坟地了,三叔忽然小声地对我说。
我惊了一下,再回头看时,阳光已经把墓碑照耀的分外耀眼,我擦擦眼睛,叔叔说得一点也没有错,无论我什么时候回来,都会寻着它所指引的方向,找到回家的路径。
四
分别总是让人伤心的,但我没有再流眼泪,我坐了大哥借来的破旧的面包车,一路向县城的方向驶去。
大哥显得心事重重,也许是立碑的事情勾起了他过多的思绪,也许在这样的气氛下本来就应该心事重重。中午喝了一点酒,拿酒的时候小叔还一再点明那是大哥过年送他的好酒。我不知这是对大哥的赞扬还是对我的鞭策,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给长辈们买过一次酒,显然大哥比我们做的不知道要好多少倍。兄弟相见,本来有许多的话要说,可是他的沉默不语让气氛骤然暗淡了许多。二哥没有来,二哥为什么没有来啊?他是我们兄弟中的老大,他必须去思考这其中的原因。在第三代的进程当中,他要考虑的事情远远多于这次为爷爷奶奶的立碑。
昨天他接我们下火车的时候,说务必让我在他家住一晚,我原来也是这样想的,有几个同学早就想借我回家的机会,好好地聚会一下。我当然也希望是这样,除了亲情,还有许多的友情在等着我。
他的家在县城的边缘地带,房子依旧是北方那种常见的齐脊平房,只不过屋前屋后屋里的尘土少了一些。在他的家门口有一块一分左右的菜地,四月的天气,那些绿色的蔬菜正在茁壮成长,看得我很羡慕。他家里也养了一只狗,我刚进家门的时候它很认生,冲我汪汪地地叫个不停,但经过大哥一顿训斥之后,它的目光就低下来,似乎还有讨好的意思。我摸了他的头,算是表示一下友好。
在我们兄弟当中,大哥一直都是我学习的对象,当年他参军的时候,我才几岁,我不记得他当时的样子,也许是兴高采烈,也许是伤感万分。其实大哥参军也是无奈之举,家里的困窘也许只有参军才能够改变一些。那几年据说大哥付出了艰苦的努力,三年之后,当一起参军的那些战友都复员的时候,他却被军队上留了下来,并且一直做到连长的级别。一个农村的孩子,没有文化,也不会机巧,只是凭借着自己的朴实和实干的精神才得到了军队的认可,这一切做起来该多么艰难?他一直都是这个家族里的骄傲。当年他从福建军队专业回来的时候,颇费了一翻周折,按他的本意,本来是不想转业的,可是因为双方父母都需要照顾,才不得不下了决心。转业之后他就后悔了,虽然是在自己的家乡,但找工作的艰难,买房子的困窘,生活的压力已经超出了他当时的想象。那时我曾见过他忧愁的面孔,甚至连笑容也是苦涩的。
他很少提起他的父亲,这也是我一直以来所困惑的地方,也许那时他还小,还不懂得亲人的生死离别对他生活的影响。也许在他的内心里埋愿父亲过早的离开,把一切生存的压力都交给母亲和他,这些我都不得而知,我也不想去打乱他心里的宁静,上午给他父亲的坟磕头的时候,他的表情很平静,一点忧伤都看不到了。
他给我倒了一杯茶水,茶不是什么好茶,普通的茉莉花茶,看来他还没有把自己真正地放在享受生活的位置上。他的工作是派出所的所长,费力不讨好的工作,他说如果是一般的治安案件也就罢了,他最怕的是那些乡里乡亲的案件。人情厚,脸皮薄,他已经有些支撑不住了。
我能听懂他的内心世界,一个既想把工作做好,又想让各方面都满意,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去年因为与交通部门了结三婶车祸的赔偿问题,一直都是他跑前跑后的,做为大哥他有义务那样去做,但是其中的艰辛和麻烦却是我们无法想象的。说起这些的时候,他的眼里重现了那时的繁琐和厌倦。他说,有时候真想什么都不管了,可是想想三叔的痛苦,一些事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去谈判去取得交通部门的同情。他说那真是什么都顾不上了,脸皮撕破了再重新补上,中间说了多少好话,取得了多少同情,是没办法统计的。我知道他秉承了大爷那种吃苦在前享受在后的家族精神,因为他是这一代人中的老大,别人能后退的,他却不能退缩,他得给我们做个榜样,许多的痛只能在心里疼。
他的儿子,学习一直不好,上高中的时候他还忧心忡忡地对我说,万一考不上大学怎么办?我懂得他的担心,孩子是好孩子,只是学习上不好而已。我说以鼓励为住,鞭策为辅,后来儿子考上了一所大专院校,总算把心放了下来、,但又不放心儿子一个人在外地,常常是电话一个星期打几次,惟恐儿子遇到了什么挫折。但出乎意料的是儿子很争气,在塘沽找了工作,每月把钱寄回来,算是了了他的一腔心愿。
夜幕降临的时候,他说送我去同学们聚会的饭店,虽然我极力的推辞了一下,但在他的坚持下还是败下阵来,我知道他的意思,也许多年的兄弟情谊就在其中吧。他推了自行车,我们一前一后地走出来。县城的黄昏有些陌生,但空气却是干净的,虽然有一些车辆,但马路的宽广和车辆的稀少却给了我轻松的感觉。我喜欢这样的一种空旷,常年生活在城市那种拥挤的环境里,这样的空旷让我流连忘返。
大哥说,还是让我带你一程吧。我看看单薄的自行车,再看看有些发福的大哥,我说还是走吧。还有一段路程呢,大哥说着已经跨上了自行车,上来吧,别让你的同学们等急了。我犹豫了一下,还是一纵身跃上了自行车的后座。都多少年了,我已经很久都没有坐自行车的感觉了,而让别人带着,更是少有的现象。自行车晃了几晃,最后在大哥的平衡下稳定了下来。因为我们两个人的重量,自行车发出轻微的声响,我把住了后车架,身体紧靠着他的身体,那一刻我好想轻轻地抱住他的后腰。曾几何时,这就是我们兄弟之间的样子啊,虽然我们不是一奶同胞,可是我们的血管里却流着一样的血液,不管是什么时候,也难以分开了。
饭店到了的时候,大哥轻轻地停住了自行车,他说,一会儿我再来接你吧。我说不用了,我们同学有汽车,他们会送我回去的。万一要是没车呢?他一边疑问着,一边又指点着说,你就顺着这条马路,走到头,然后向右拐一下,走不远就到家了。路上注意车辆,千万别让车辆给碰了。他喋喋不休地说,我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这分明是对小孩子的嘱咐吗?而我已经是快40岁的人了啊。
我要他赶快回去,他点点头,然后掉转了车头,我看着他缓慢地跨上自行车,然后一点点消失在故乡的晚风中。
他也已经是50岁的人了啊,昨天我还看见,他的两鬓都已经长满了白发。(9610字)
[ 本帖最后由 昨夜秋风 于 2008-11-11 23:39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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