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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时间偷偷打了一个盹儿

2022-01-11叙事散文宋长征
时间,在冬天偷偷打了一个盹儿。 打哈欠的时候还是秋天,时间的脚步越走越慢,穿过一条河,翻过一架山,来到了村里村外。那时候,村子里的树,和田野里的庄稼与草也走累了,望一眼,夕阳如幻,眼神有些困乏,思绪有些倦怠。当然,村子里的钟表并没拨慢一星半……
  
  时间,在冬天偷偷打了一个盹儿。
  打哈欠的时候还是秋天,时间的脚步越走越慢,穿过一条河,翻过一架山,来到了村里村外。那时候,村子里的树,和田野里的庄稼与草也走累了,望一眼,夕阳如幻,眼神有些困乏,思绪有些倦怠。当然,村子里的钟表并没拨慢一星半点,走过春,走过夏,盼的就是这一秋的收获。所以,村子匆匆上紧了发条,光着膀子,有些忙乱,但更多的是喜悦,和困倦的时间打了一声招呼,把朴实的庄稼人散布在田野的每个角落。
  有些鸟不是,它们离了滴滴答答的时间不能活。抬头向天,便可以看见一字型、人字型的雁阵。雁的时间观念可真强啊,再优雅的身姿也不忘扮成时针分针的样子。一会儿整点,一会儿又商商量量,把分秒也计算得那么清晰。
  时间是被这些鸟带走的,坐在村前大槐树下晒暖的六爷对此深信不疑。我也看见了,一大早起来的时候,推开屋门,眼前一片混沌。是啊!时间都打着盹儿呢,哪还能像春天一样满眼生机——到处都是弥漫的晨雾。鸡叫了好几遍,喊哑了嗓子,也没见扯过来一片彤彤的霞光。算了,树也不下了,在没有时间的世界里,谁还会在乎一只鸡的叫唤呢?
  树上挂着霜,冬天的霜和雪花一样白。就是太小了,还不够村庄塞牙缝的,眼看着一抹柔柔弱弱的阳光穿透了云层,剥离了茫茫的雾色,倏然不见。时间一点也没动,小河滩上的野草不再呼吸,抱紧了根,藏进泥土里冬眠。曾经在草间游弋的蛇走了,飞来跳去的蚱蜢也走了,把房子垒得高高的,像歌特式城堡的蚂蚁们,也钻进了大地的深处。或许,地下也有一个世界罢。有蜿蜒而行的蚯蚓,有钻来钻去形状奇特的的草履虫,和把街道修建得四通八达的鼠们,此时,远离了没有时间的村庄,逍遥在我们不曾见过的另一个天堂。
  时间打盹儿的时候,没有告诉任何人,只有远乡走来的晕三有些感觉。
  晕三当然是个晕人,每年的这个时候必来村子小住一阵。然后,喷着满嘴的酒气说:“还是咱村的人好,到了谁家都能给碗酒喝。别看俺的衣裳露着腚,明天就能穿上俺娘做的花衣裳。”晕三说的俺娘是村西的李婆婆。知道晕三每年时间打盹儿的时候来,早用碎花布头牵牵连连,套了一身棉衣裳。晕三不在村里住,村外的破庙里磕个头,躺倒就睡,第二天一大早就上李婆婆家,劈柴,打水,算是没白活一天中仅有的不晕的时光。
  晕三走的时候,时间就醒了,这一天也最清醒。推开李婆婆家的篱笆门,一步三回头,泪眼麻花地说:“娘,你是俺亲娘。晕三再晕也没忘记有个好心的娘。”然后,在醒来的春光里上路,踩着流动的时间,继续流浪他乡。
  时间打的这个盹儿可不小。打从吃了冬至饺子,就再没听见过时间流动的声音。往常,时间在阳光里穿行,走着走着花开了,走着走着结果了,走着走着,村子里的围囤上了尖。时间就累了。走累的时间也像人,站在田埂子上,眼前蓦然闪过一片青绿,又忽然掠过一片金黄,最后,直到虫蚁都销声匿迹了,草们也开始枯萎,人的身体里就变得空落落的。时间都打盹儿了,人是不是也该停下脚步歇息歇息?
  于是,漫漫的冬夜来了。木匠爷家有的是树枝干柴,架在火炉子上一通猛烧,寒气就被逼到了窗外,火光映红了每个人的脸。一壶烧酒,木匠奶从泥封的小陶罐里扒拉出几碟腌菜:黄豆瓣儿,红椒泥,蒜梅豆,青蒜薹,鲜辣爽口,吱溜一口酒,咋吧一下菜,暖得从鼻孔里忽忽冒热气。时间眨巴一下眼:喝吧,喝吧,没人愿意管你们。继续入梦。时间做了一个没有时间的梦。
  反正没有了时间,村庄一下子变得比平常慵懒了许多。大晴的天,红彤彤的朝阳钻出来,给树镀上了一层红,给河镀上了一层红,也顺便把泛着青绿的麦苗镀上了一层大红的油彩。最后,穿过了窗棂,打在男人女人的脸上。时间打盹了,可阳光不能停下脚步——尽管睡得早,起得晚,可不能违背时间的约定,打一个寒战,憋红了脸,放射出万丈霞光。
  时间是和阳光有过约定的,这个我知道。记得几岁的时候,在杨村的土泥台子上上课,老师梅爱一趟一趟往教室外面跑,废弃的磨盘上插了一根小木棍儿,又画了很多小道道儿,木棍的影子走了几个格子该上课了;又走了几个格子该放学了。老师梅总是汪着两个好看的小酒窝,微笑着说时间到了。去年见过老师梅,时间爬满了她的头发,雪白,雪白。依旧微笑的脸上依稀泛着当年的模样。我想说呢,时间都打着盹儿呢,您是不是也该偷一个懒儿,好让岁月的皱纹慢一些,再慢一些,爬上额头。可嘴唇嗫嚅着,依旧腼腆地象小时候,做错了事,不敢张口,喊一声老师脸就憋得通红。也许老师梅注意到了,是啊,凡是住在村子里的人,不管是前村后村,还是东村西村,一揸远的距离,谁还不知道时间打盹儿的消息?
  风这家伙总是在冬天停不住脚步,在雪地上打了个滑,依旧忽忽地钻进村子。没有时间就等于没有了阻拦,光秃秃的树们也无可奈何。原本,那些树是不怕风的,时间醒着,就匆匆上路,该发芽的发芽,该吐绿的吐绿,该把花和子实挂满一树的时候,风不过是个陪衬,左一摇,右一晃,像飘荡在一幅画里,叫人直想亲近。或许时间看守着风之门。一打盹儿,一股风就悄悄地钻了出来,越过山川,越过高原,向往着无阻无拦的平原大地。村子呢?只是一个观众罢,看着风的舞蹈,远了,近了,哭了,笑了,牵动着每一根神经。这时候,我想喊醒时间。你看呐,谁家的鸡,谁家的狗,谁家的小孩出来尿尿的时候,都冻得瑟瑟发抖。可又不忍心,一年了,时间忙完了村里又忙村外,把树又长了一圈儿,把庄稼又收了一茬,把村里的小伙啊姑娘啊,青春又增加了一岁,喊着吵着闹着,说要去哪村的谁家去乡亲呢。
  时间打了一个盹儿发生了多少事情,时间并不一定知道。可村子里的人明白得很,“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是冬天真真切切地来了。
  云比往日更淡了,更远了;水比往日更清了,更缓了,说不定哪天就结上一层厚厚的冰,让你再也看不见鱼儿追逐时间的样子;水草也进入了梦乡,继续下一个飘啊摇的梦境。可时间打盹儿的时候,人没停止想念。村子里那么多的人甩下了村子里的时间,跑到他乡的时间里混饭吃。风紧了,天凉了,是不是添了衣裳?冬来了,年近了,是不是盘算着哪天返回家乡?这些,时间都知道,但住在村子里的时间不管。他乡地多大,他乡天多高,全由他乡的时间掌控着,该走的走,该来的来,时间挡不住谁的步伐。
  穿着花棉裤,住在破庙里的晕三起了一个大早,趁着还没开始晕,一路唱着小调儿赶往李婆婆家。李婆婆说了,管它天冷大风刮,过年了,宰了一只小肥羊,今天熬了一锅红油辣子羊肉汤,喝上一个暖暖的冬天。
  哪村的小子挨村派炮仗,婶子大娘喊得那叫一个亲,爆竹放得那叫一个响。时间呢?这时候也差不多缓过了劲儿,被咚咚的鞭炮、钻天猴挠得直痒痒。算了吧,该睡的时候睡,该醒的时候要醒呢,可别错过了一年一度的好光景。打工的人都回了。他乡的时间再殷勤,也挽留不住回家的脚步。要不信,大年初一的村子里一抬头,就能看见打扮得跟电视里的小伙儿姑娘们一样的乡下年轻人,舌头一打卷儿,说话还飘着一股京味儿,煞煞乐死个人儿。
  时间偷偷在老井旁的梅枝上醒了。
  时间偷偷在小河滩上的野草嫩芽上醒了。
  时间偷偷打了一个盹儿,在村子里亲切的祝福声中苏醒了。醒来的时间比任何时候都清醒,村子那么小,但有的是时间呢,可以耕,可以种,可以遗忘那么多忧伤,也可以迎来那么多喜悦。
  时间偷偷打了一个盹儿,村子又多了一个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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