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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母亲的山羊父亲的树

2020-09-24抒情散文烟雨飘过
我的梦中,又出现了那片散发着浓郁花香的槐树林。树林不大,只有73棵树。树林中间,是一撮拱起的土包,父母在此已经长眠了十几年。但我仿佛看到夕阳里,母亲的山羊仍在树林里撒着欢儿,咩咩叫。母亲高高举起鞭子,轻轻落下,空中便响起一声弱弱的“啪”,彼
  我的梦中,又出现了那片散发着浓郁花香的槐树林。树林不大,只有73棵树。树林中间,是一撮拱起的土包,父母在此已经长眠了十几年。但我仿佛看到夕阳里,母亲的山羊仍在树林里撒着欢儿,咩咩叫。母亲高高举起鞭子,轻轻落下,空中便响起一声弱弱的“啪”,彼时父亲正提着一只活底的小水桶,听到响声,扭头看,母亲冲父亲一瞪眼:“浇你的树去!”继而笑,父亲也笑,很听话地转过身,继续浇他的树,走路依旧一瘸一拐的……
  其实这幅画面只是我的想象。那些山羊和槐树,我自然知道,最初的山羊便是我买的。那时我已结婚,有了儿子,微薄的工资自己都难糊口,又何能养父母?好在父母从不张口,历来都是给多接多,给少接少,不说日子难过,只说穷日子有穷过法,老天饿不死人。可突然有一天,我回老家,母亲却说:“我不是难为你,你爹的药万不能断,药费越来越贵。我知道你们都难,可就你挣工资,买只羊吧,我养着也好换点钱……”
  我就特意赶了庙会,买了只母山羊给母亲,之后便把此事摞到脖子后面,不想年底,家里就有了四只,来年又变成十只。再后来我回家,却又剩下六只,问母亲,母亲有些惴惴:“卖了两只。你二大娘寡妇失业的,给了她一只,也好让她有个活头。还有一只……”母亲停住,突然惶恐起来,“你嫂子要了一只,我寻思着她张出嘴来了……”哥嫂向来不管父母,就知道要东要西,我心里满不高兴,可又能说什么呢?外人尚且都给了,更何况自家人。沉默了一会儿,母亲满脸堆笑,从兜里掏出几张钱,执意要给我,说是买母山羊的钱,我不肯接,母亲急:“钱不多,给孩子买身衣裳,我拖着病身子,还要照管你爹,没能给孩子做过一双鞋,要不孩子该不叫奶奶了……”
  临近春节,母亲捎信要我马上回家,我急匆匆带儿子一起往回赶。到家问母亲,母亲叹气,继而又笑:“你嫂子把羊放到沟里也不管,绳子缠住脖子勒死了,你嫂子嫌死羊肉脏就给了我,让你回来吃肉……”我说怎么不卖了呢,母亲说:“死羊怎么卖?万一出了事坑人哩。你放心,我尝过,看我不是好好的……”羊肉除了齁咸,我吃不出别的味道。母亲说肉多,咸了能多放些日子,可以留到过年了。
  下午,我正要回我家,恰赶上羊要生了,儿子稀罕,赖着不走,母亲也强留,说是多少年都没在家住过,我勉为其难,只好顺其自然,看母亲给羊接生。
  母亲跪在母山羊的身边,轻轻地顺着母山羊的肚子,母亲的身子一拱一拱的,散乱的白发也跟着一绺绺飘,遮住母亲的眼睛。我帮母亲把头发撩起,母亲叹口气:“这羊啊,跟人一样,闯鬼门关呢……”小羊羔的腿出来,母亲便下手往外拽,共生了三只,但最后一只,母山羊已经无力舔胞衣了,母亲从屋里拿出一团破布,走到羊身边,用手抹最后生的那只小羊羔,抹一下,在破布上擦一下,又抹一下,再擦一下……我有些恶心,便回屋默默静坐抽烟,等着吃晚饭。
  睡觉时,母亲把那只小羊羔抱进屋。我不解,母亲说:“怕晚上冻死,贵贱是条命呢……”说着,母亲把小羊羔放到被窝里,然后脱衣钻进被窝,把小羊羔揽进怀里。我怪母亲不知道干净,那小羊刚生下来,身上带着一股浓浓的腥味,家里被褥本就不富裕,要是小羊羔拉了尿了,可就没得盖了。说与母亲听,母亲看了我一眼,又回头看我儿子,把小羊羔抱在怀里,轻轻地抚摸着:“脏啥哟。你们几个,还不是这样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你刚生下就发高烧,我抱着你三天三夜没敢合眼,你拉啊尿的还不都是在我身上……”母亲的眼里游弋着浓浓的怜惜,从她儿子身上,到我儿子身上,然后又转到小羊羔身上,似乎没有一样能让她放得下。
  小羊羔倒是乖乖地卧在母亲怀里,头偶尔动一下,便去拱母亲的乳房……
  我突地有了一种冲动,仿佛那只小羊羔就是我……我有些嫉妒那只小羊羔了,悄悄地把头低下,掩饰着我眼里的湿润,慢慢把儿子搂过来,轻轻地揽在怀里,儿子的身子暖暖的,柔柔的,睡梦中,我看到儿子在笑,一如那只弱弱的小羊羔……
  母亲一直到去世也没间断养羊,而羊更多的是依赖于父亲的槐树林,槐树林里有草,更有树叶。其实父亲的那些树,时间并不长,是父亲病后的第三年才开始种的。
  父亲49岁那年,得了脑血栓,起初见人就哭,后来父亲便如婴儿一般学爬,学走路,两年后,父亲扔掉拐棍,只是走路一瘸一拐,半边身子仍然麻木,右手佝偻着,伸不开,父亲总用左手使劲掰右手,边掰边叹:“要是能伸开,就能下地干活儿了……”
  父亲的右手指始终没能伸开,但来年开春,父亲却已经开始干活了。村东的自留地旁边,是一座荒芜了多年的沙土丘,土丘上长满了灌木杂草,父亲说:“荒着也是荒着,种庄稼不长,栽上树没准成……”我不同意,一则父亲拖着个病身子,万一摔着了可不是玩的;再者,那土丘本不是我家的,树长大了,如果不归我家,岂不是白忙活?便死拦着,言说要是种树,我可不管,我有工作呢。
  父亲固执,到底开始种了,第一年,种了三棵槐树,都成活了。我惊诧。母亲说:“你爹倒能耐,买了个活底儿小水桶,往井里一顺,水自己就灌满。桶不大,累不着。有个活儿干,人活着也带劲儿……”
  到了第二年春天,我回家恰逢父亲去种树,嘴上虽然说过不管,可到底是自己的亲爹,便去找他。远远地,父亲正一瘸一拐往前走,我紧走几步,赶上父亲,父亲却低着头没发现我。他左手紧攥着右手,用胳膊推着一辆儿童车。车上放着一只小水桶,一把小镰刀,一把小锄头,一把小铁锨。他左脚往前慢一小步,身子便倾斜成三十度角,然后使劲带动右脚,身子略微回正,然后又是左脚往前慢一小步,身子再倾斜成三十度角,又使劲带动右脚……父亲的肩膀上勒着绳子,绳子拖着一棵树苗,父亲的身子一扭,树苗便往前挪一点,然后父亲的身子又一扭,树再往前挪一点儿,土路上竟不见一点点尘土飞起……
  我叫了一声“爹”,然后想要接过父亲的承载,父亲呵呵笑,说快回家歇着吧,怪累的。我没应,走在父亲的右面,左手拽着父亲身后的绳子,右手推着儿童车,陪父亲一同走向土丘。
  土丘上的枯草灌木丛中,立着三棵小槐树,刚吐新绿。我怪父亲:“何苦找罪受,能种出个啥结果来……”父亲笑,不说话,只用手指指那三棵小树,开始干活。
  我拿工具,父亲却说:“歇会儿抽一袋吧,你没干过活儿,别累着了,这点活儿累不着我,我当锻炼了……”我一向比父亲更犟,把工具拿下来,割草,刨坑,载树……三下五除二就把树种上了。父亲坐在一旁看:“不是吹的,当年这点儿活,我干得可比你快,你看你都出汗了。不过你干得也不赖……”父亲用笑维护着我那一点点自尊,我却笑不出,想要再种几棵,父亲却说赶紧回家吃饭,种树不忙……
  我只帮父亲种了这一棵树。听母亲说父亲种树着了魔,到饭点也不知道回家,天寒酷暑,刮风下雨,总往林子里跑,好像那里才是他的家,从家去土丘的路,都让父亲磨了一道小沟了。十几年后,母亲去世,我接父亲来我家小住,父亲却一直掂念着他的树,说是有73棵了,大的也能有一搂粗了呢。我说那树咋处理。父亲说,好好的处理啥,春天里开花,槐花可香哩,别再让那里荒着了,要是有一天谁有用,谁就用吧,不拘你的我的……
  再过了十几年,村主任找我,说学校盖教室想用一些树,我跟哥商量了一下,便同意了。村里要给我们一些补偿,我没要,只是要求补栽上一些小树。逐渐地,那片槐树林里的大树都被人用了,用过之后,人们都会想着补栽小树,一直到如今,那片小树林仍然在,且郁郁葱葱的。
  父母作古,我便不愿再回村里。但我却时常想起那片小槐树林,而且不怀疑小树林里会有一群山羊,在夕阳里撒着欢儿地奔跑,嘴里咩咩地叫着,偶尔一声弱弱的鞭儿响,恰似在和一首悠长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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