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母亲的愿望

　　　
　　　母亲的生肖是兔，我的生肖也是兔，我们母子俩是同一个属相。她老人家是生于1927年的丁卯兔，我是生于1963年的癸卯兔。她大我36岁，我今年45岁，母亲则已是81岁高龄的老人了。我的母亲家庭出身成分高——是地富子女，不过，我外婆家解放前夕虽然是本地的一户颇有名望的工商兼地主，家风却一贯勤俭，对几个女儿并不娇生惯养，因而我母亲子女身份——出身剥削阶级家庭的人，给她带来的惟一好处，也许就只是得读过几年书，识一点字。而她小时候，作为子女的她在吃穿方面，是一点都不比班上的其它同学优越的，特别是在穿着方面，更是经常穿的是补丁补疤的衣裳。为此，生性爱美的她是多么的郁闷和不快乐。还在二三十年前的那些在农村为生存挣扎的艰难岁月里，母亲平时闲谈中就曾不止一次地讲起过，她小时候的最大愿望，就是长大之后一定要挣很多钱，以便让自己和自己的子女不再穿补疤衣裳！

　　不料这一不穿补疤衣裳的扑素而美好的愿望，却耗费了母亲差不多一个花甲的漫长生命，直到她老人家步入耄耊之年，才在儿孙这一代悄无声息地变成了现实。

　　　解放后，简师毕业的母亲，有幸成为了一名小学教师，有了自己独立的经济收入。但那个时候，公职人员的薪金都比较低，母亲又要供自己最小的妹妹上学，依然难以讲究什么穿戴。接下来结婚生子家庭负担增加不说，还遇到了国家经济困难时期。那个年月，就连共和国总理的夫人邓颖超都还要戴上老花眼镜将丈夫的睡衣补了又补再用，而南京路上的好八连更是以一套军装“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精神，成为全国人民艰苦奋斗的楷模。那么普通老百姓，谁还有条件穿得光鲜漂亮！而对于我母亲更为雪上加霜的是，因受家庭出身之累和本人生性固执，早在1958年就不幸弄丢了国家饭碗，从此母亲更是步步跌入了人生的低谷和苦难的深渊。这样不穿补疤衣裳的梦想自然便离她就愈来愈远，犹如天上的一道彩虹。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鉴于当时国家精减城市人口的大气候，我们不得不举家迁到点苍山西坡一个叫马鞍山的山高水寒的小山村安家落户。我们六兄妹中有四个就是在这个贫瘠的小山村呱呱落地的。随着孩子的接二连三降临到这个世界上，家境就更困难了。一年苦到头，单是为填充孩子们随时处于饥肠辘辘状态的肚子，都巴结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大人孩子的衣裳能够求个御寒就不错了，哪还敢奢望添置什么新衣裳。因而全家人大人孩子的四季衣裳，都是补丁累补丁的。一件衣裳哥哥穿小了弟弟就接着穿，有时母亲在一件破衣裳上补上一块稍大一点的新布，竟也让我们欢天喜地得又蹦又跳。从我记事起，针线篮就几乎成为母亲经常随身携带的物品，无论是在生产队做活计，还是去山上放牧猪羊，她都会往往挎着一个不大小的针线篮，一空闲下来就坐下来，拿出里面的烂衣裳来剪剪拆拆、缝缝补补。

　　　而每当夜晚降临，不春夏秋冬，母亲在一盏如豆的小煤油灯下，借着昏暗的灯光专心致志地缝补衣裳的剪影，更成为了我童年时代难以抹去的温暖而略带苦涩的记忆……当然，缺衣少食可以说是我们那一代人的集体记忆之一，并不是独我们一家如此。相反，值得欣慰的是，由于母亲的勤劳和节俭，在那个物质条件极其匮乏的时代，我们一家虽然人口众多，却不仅没有尝到过揭不开锅的滋味，而且大人孩子的衣裳尽管很陈旧，却总是补得整整齐齐的，从没有出现过破绽露肉，甚至是拖一块挂一片的情况。这在当时，尤其在我们生活的那个穷乡僻壤，是颇让人羡慕不已的，只是离母亲小时候就深深根植在心中的那个自己和家人不再穿补疤衣裳的愿望相差甚远。为此，母亲每每一提起来便有一种说不出的遗憾和叹息。

　　　时光似淙淙的山溪水，不紧不慢地流淌。儿女们在母亲的呵护下的一个个长大。随着我们兄妹相继走上工作岗位后，由于衣着一天天有了改善，于是母亲的手中的针线活计才渐渐地稀松下来，但母亲自己身上仍然还是会不时出现几块补丁。直到历史的脚步跨入二十一世纪，母亲才终于圆了几乎追求了一生的梦想：让自己和家人的补丁衣裳彻底走进尘封的记忆！然而此时，母亲已进入仓皇暮年：两只耳朵已不怎么听得清楚了，一双眼睛也几乎接近失明，加上多种疾病缠身，行动不便，她早已不大出门。老人家对新衣裳似乎已不再感兴趣，对衣裳的要求也好象回归到只要穿暖和就好的层次。她开始拒绝儿女们给她添置新衣裳。对儿女们硬是孝敬的新衣裳，也往往只是用来压箱子底。但当她看到孙男孙女们一个个穿得鲜艳夺目，光彩照人的时候，她便又常常感叹说：现在的孩子太幸福了，而你们兄妹小时候穿得真可怜啊！从这里，我似乎又读出原来郁积在母亲心中的那份挥之不去的新衣裳情结，其实并没有随着生命之树的逐渐凋零而烟消云散！